二 陈宫的眼睛在小说结构中的“错位”功能

《三国演义》的虚构之精彩,还在于把一个本来与这个凶杀案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拉了进来,用陈宫的眼睛来看曹操,起初崇拜曹操,后来和曹操一起杀人,等到杀错人再杀人,两个人分化了、“错位”了。这就更有戏、更有性格了,就有小说了,就有艺术了。这艺术还不够,陈宫就想,这个家伙原来以为他是好人,现在这么赖、这么菜、这么黑,我怎么能和他在一起?夜里起来的时候想把他杀了。陈宫转而一想,我当时跟他跑,是为了国家,现在我无缘无故把他给杀了,也是“不义”,我不干了。于是,陈宫溜掉了,跟他一刀两断。

陈宫后来去辅佐吕布,很有谋略。吕布这个家伙,打仗很行啊,刘关张三个人打他一个,只打个平手,但是他没有头脑(听众:有勇无谋),不但有勇无谋,而且言而无信,不讲信义。这在《三国演义》可是很严重的道德缺陷。陈宫很有谋略,他却不能听从良谋。吕布还有一个毛病,相信老婆。后来对陈宫的关键计策都没听,都是由于听老婆的话,包括一个著名的小老婆貂蝉。陈宫后来被捕。曹操很得意:你怎么样啊,那天跑掉了,现在又被抓住了!陈宫大义凛然:你明为汉相,实为汉贼!今天我被你抓住了,一死而已!曹操抓住了陈宫的心理弱点,他是个孝子,说:你死得倒轻松,那你老妈怎么办啊?陈宫也抓住了曹操的心理弱点,他说:你现在提倡以孝治天下,你不会为难我的母亲。曹操居然被他打动了,把陈宫杀了,却很好地款待他的母亲,给她养老。

这里可以看出来,《三国演义》作者虚构的水平有多高啊!老是说人物要有个性,怎么才有呢?这里告诉你,让原来志同道合的人,在一件事情上分化,情趣、感觉、意志发生“错位”,势不两立。就像在一个美女面前,猪八戒和孙悟空的感觉一“错位”,就有个性了。你知错不改,俺就不跟你干了,从此以后势不两立,死在你手里也无所谓。“错位”的幅度越大,艺术水平就越高。我觉得,我有责任来讲一讲陈宫这个人物在小说结构中的功能。

首先,让读者用陈宫的眼睛来看曹操作恶。这是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非常成熟的手法。一般的小说只是通过作者的眼光看人物——坏蛋,坏透了。光是这样,可能单调。除了作者鄙视他,又弄一个人来看他,构成双重视角的错位;这个视角,和作者不一样,原来非常尊敬他,情愿为他而放弃官职、身家性命逃亡,做他亡命天涯的战友。但是,看到他第二次把对他十分友善的人杀了以后,良心上就受不了。这个人物的功能,就是从崇敬到厌恶曹操的凶残。对这样的人物,我无以名之,暂且名之曰“错位中介人物”,让这个人物和主角(一个或者多个)发生感觉的“错位”,发生冲突。这是《三国演义》作者驾驭得很熟练的艺术法则(如在“赤壁之战”中让鲁肃夹在周瑜和诸葛亮当中)常常运用得很出神入化。

这种人物的“错位”结构,正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想象、虚构走向成熟的一个标志。因为,这种想象和虚构与古典诗歌的审美显示了极大的不同。在诗歌里,情人可以心心相印,生死不渝;而在小说作品中,情人、友人如果一直心心相印,生死不渝,就只有诗意,没有性格可言了。所以在成功的小说中,情人、友人,不管原来多么情投意合,最后往往要发生分化,心心相错。两个人,各有各的感觉,即使爱得昏天黑地,也要误会,闹矛盾,闹别扭,对同一事物拉开感觉的距离,才有性格可言。《西游记》如此,《红楼梦》亦如此。林黛玉和贾宝玉,爱得要死,如果感情知觉没有分化,没有错位,没有误解,没有吵吵闹闹、哭哭啼啼,就没有艺术生命了。而在《西游记》里,一直没有自己的感觉,一直不和朋友的感觉“错位”,随大流到底的沙和尚,就一直没有生命。照此推理,眼看曹操一错再错,一杀再杀,陈宫的感觉如果没有什么分化,一直和他一样,这个人物就浪费了,就像《西游记》中的沙僧了。陈宫之所以有生命,就是因为他很快从情投意合到错位,拉开了情感的距离。陈宫从与曹操有了不同的逻辑起,就活起来了。相比起来,曹操身边许多谋士,如程昱、郭嘉、荀彧虽然有比陈宫更高的智慧,出过许多好主意,但是艺术上并不见得有多精彩,原因是这些人的直觉、想象、思绪没有和曹操发生严重的分化、错位,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么多人都是跑龙套的、纸人纸马,加起来还不如一个陈宫。

当时的陈宫,是有血性的,他想过杀曹操,但是作者不让他杀成,为什么呢?是不是杀了曹操,就没法安排后面的情节了?这是可以设想的。但是,我想,还有一个理由,是为了避免雷同。曹操多疑,一旦对人不满,就动刀子杀人;陈宫一旦厌恶曹操多疑,也杀人,就和他一样了,这样,是不是套路太简单了?《三国演义》里说,陈宫想,我追随他,是为了国家,如今如果杀了他,就不义了。这不但是有道理的,而且是很艺术的。在《三国演义》里,知识分子,也就是谋士,都是要依附一个政治人物的,最高的原则是从一而终。要改变主子是非常痛苦的事,内心挣扎是很曲折的。这是当时的一班“老九”一下子做不出来的。他一走了之,不但和曹操拉开了距离,而且和其他谋士撇开了距离。不要以为这是一点小技巧,其实是大艺术。我们当代不少的长篇小说(例如陈忠实的《白鹿原》的某些章节)至今还不懂这个几百年前就普及了的规律。在他们笔下,许多同道人物,在同一场景中,感觉知觉、行为逻辑常常是永不“错位”的。人物处在这样的情况下,是一加一等于零,两个人物还不如一个人物。

这是对小说艺术结构的天才创造,正是表现了《三国演义》作者的情节虚构的精致。但是,《三国演义》在艺术上的价值长期没有得到认真的研究,以致一直有一种否定的倾向。当然,否定的往往是大师,易中天可以说是那些大师的追随者。

鲁迅就不太喜欢《三国演义》,他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三国演义》里边主要人物写得不行,一个诸葛亮“多智而近妖”(注:《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5页。),智慧太丰富了,太神奇了,连天气预报都超过中央电视台(听众笑),还会借东风啊,今天都很难做到,人工降雨,炮打上去也许根本下不了雨,借风?到哪儿借?问谁借呀?你说说看,哥们儿!(听众大笑)但是,诸葛亮借得到。所以鲁迅说他“多智而近妖”,不是人,根本就是妖怪一个。鲁迅还说,刘备写得也不好,老是强调他是忠厚长者,实际上很虚伪,“长厚而似伪”(注:《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5页。)。我就觉得写一个军阀头子很虚伪,这是成功啊,他完全是个地主阶级政治家嘛,他又不是无产阶级政治家,他又没有学过“三个代表”,他不如我们啊!(听众大笑)鲁迅就对《三国演义》特别不感冒,但是鲁迅也不得不承认,书里有一段特别精彩,是哪一段?“华容道义释曹操”。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三国演义》一共就三页:光是华容道就去掉一页,引文很长,几百字。华容道的情节也是虚构的,虚构得好,符合我刚才所讲的。诸葛亮原来安排各路人马去堵击曹操,去扩大战果的时候,所有人都分配了任务,就没有关公的。关公就不服气了:为什么没有我的事?诸葛亮就说:你干不了的。关公说:我怎么完不成?派我什么事?诸葛亮说:你到华容道去等曹操,把他抓来。关公想:这小事一件,残兵败将而已。诸葛亮说:立下军令状。关公说:没问题。什么叫军令状?保证书,军事保证书。完成任务奖赏;完不成任务,咔嚓杀头。

结果你们都知道,等到曹操的残兵败将到了华容道,关公一声炮响带领部队出来:我奉丞相将令,在此等候多时!曹操的部队已经溃不成军了,人困马乏,在泥泞中滚爬,根本不成队形了。关羽要催动三军杀过去,可能就如话本小说中所写的一样,“如砍瓜切菜一般”,曹操这个“汉贼”啊,就手到擒来了。但是,关公这个人内心深处有一个毛病,他自己在诸葛亮那里夸口的时候是不知道的,一看到曹操以后,也就是打出常规了,就突然冒出来了。曹操说,你放我一马吧。我当年俘虏你的时候,待你不薄啊——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还请皇帝封你一个官,叫“汉寿亭侯”,也就是在寿亭那个地方,可以坐收捐税,拿干薪。关公说,你对我的恩义,我已经报答过你了,白马坡前斩颜良、诛文丑,我就给你立功了,我们两清了。曹操说:固然如此,但是有一件你没报答我,你溜走的时候,过五关,斩了我六名大将,当时好多人要去追你,我让他们不要追,这点你没报。关公听了以后,长叹一声,因为他有个信条,有恩不报就是“不义”。关公不能忍受人家说他“不义”,哪怕造成杀头的后果也无所谓。这就是关公灵魂深处的毛病,这是他的个性的核心,和曹操的多疑一样,在艺术上异曲同工。他觉得与其做个为刘备立功的不义之将,还不如做个光明磊落的义士,就长叹一声,马头一拨,曹操的残兵败将赶快溜。溜了一半,关公有点后悔,嗯的一声,吓得那些人屁滚尿流,感到糟糕了!关公看那些家伙一个个那个鸟样子,就算了,放走了。

这就是最上乘的情节虚构。为什么呢?第一,把这个人物打出了常规。第二,把人物内心深处的奥秘,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让它暴露出来。关公就是这样一个只讲义气、没有原则的人,明明知道回去以后要杀头的,也还是要这么干。第三,让他和诸葛亮发生“错位”,又连带让诸葛亮和刘备发生心理的“错位”。回去诸葛亮假装发怒,要推出去斩了,但是刘备不同意了,“我们当时桃园三结义,不能同时生,要同日死,你斩了他,我也难活了”,算了算了。这是“错位”,而不是对立,不是冲突得不可开交,而是有拉开距离的一面,又有互相重合的一面。这才叫做“错位”。

《三国演义》中这样成功的情节设计比比皆是,例如,在诸葛亮与周瑜的生死搏斗之间,插入一个鲁肃,二重错位就变成了三重错位。

把话题拉回来,用错位作为准则,来分析曹操出逃前后的情节构成,才能洞察艺术家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