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 曹操从热血青年变为血腥屠夫的条件:多疑

(注:据2007年4月6日在东南大学的演讲录音整理。)

非常感谢给我这个机会,让我用“另外一只眼睛”来展示一下对曹操的观察。为什么是“另外一只眼睛”?第一,因为已经有很多眼睛看过曹操了,其中包括易中天先生最近看出来的曹操,很轰动,很精彩。但是,他所看到的曹操,是他的曹操,带上了易中天的色彩、易中天的价值观念。我眼中的曹操,和他眼中的曹操是不一样的。第二,为什么是另外“一只眼”,而不是两只眼?这是因为,要看得清楚一点。君不见靶场上瞄准,两只眼全睁开,就休想打中靶心;一只眼闭起来,才能瞄得更准。第三,我声明,我跟易中天先生是朋友,我也很为他在“百家讲坛”创造了一个品牌,成为一个文化明星感到高兴,还很为他的智慧和他的感染力感到惊讶。原来他在我感觉中,并不见得多漂亮,在生活中,他有点老相,没有想到他上了电视,竟这么辉煌,老得很漂亮!(众大笑)

他拥有很多“易迷”、粉丝,我很羡慕。不知不觉我也成为他的一个粉丝,这是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的。粉丝一般都是比较年轻的,哪来我这么老的粉丝?(笑声)但是呢,反过来一想,能成为他的粉丝,就证明我还没老。(听众鼓掌)作为朋友,我分析他成功的原因,除了他的智慧、他的口才、他的幽默感以及学术造诣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的勇气——他对权威性的、天经地义的说法表示质疑。这是科学的根本精神。

《三国演义》定本以来,几百年,经过不同的政治制度、不同的意识形态统治下的各种读者的反复考验,在它以前和以后的许多文学作品与日俱减地被淘汰了,可《三国演义》却仍然辉煌地存在。对这个经典历久弥新的现象,大家觉得天经地义。但是易中天对之表示了怀疑,他说《三国演义》有问题,有许多混淆视听的地方,特别是对曹操的评价。他认为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所以,他就出来做一点“还原”的工作,“以正视听”。他认为曹操被《三国演义》丑化了,造成了他品质恶劣、大花脸、奸贼的印象,实际上呢,历史上的曹操是个英雄;有人认为他是英雄里的另类,叫奸雄。他说,即使是奸雄,也是个“可爱的奸雄”(注:易中天:《品三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20页。)。

他这个观点肯定是正确的。但是我又觉得这并不是很新鲜的,《三国演义》对历史的虚构早就引起了学者的不满。清朝学者章学诚在《丙辰杂记》中说《三国演义》“七实三虚”(注:《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35页。),有七分是实在的,三分是虚构的。他说得比较客气,在我看来,起码是五分实的、五分虚的;实的是骨架而已,血肉呢,是虚构的。说他“五骨五肉”是不是更准确些?学者们感到,它造成了混乱。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也说它“虚词杂复,易滋混淆”(注:同上。),很容易产生混乱。就是五四时期把白话小说抬上正宗地位的胡适,对《三国演义》也没有太大的好感。1922年,他为《三国演义》作序,说它“不能算是一部有文学价值的书”,因为它“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思想力太少,创造力太薄弱”。这个说法和章学诚、鲁迅相反,嫌它“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注: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1979年,第389—341页),那就是虚构得还不够。

这三个大学者的说法虽然有矛盾,但共同点是并没有系统地去清理《三国演义》究竟是在多大程度上、如何系统地“歪曲”了《三国志》的。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毛泽东提出要“为曹操翻案”,郭沫若比谁都先得到消息,就写了为曹操翻案的论文。那个翻案翻得很厉害。按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曹操最大的问题是镇压农民起义起家。郭沫若为他辩护,说他不是镇压了农民起义军,而是把打散了的起义军的“精锐部分组织了起来”,本来这些农民军是破坏性很大、连吃饭都成问题的,经他一收编,去屯田,既安定了国家,自己也有饭吃了。(注:郭沫若:《替曹操翻案》,《人民日报》1959年3月23日,后收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郭沫若这个说法有点强词夺理。可他不满足,又写了“历史剧”《蔡文姬》,对曹操采取了歌颂的态度,有些地方今天看起来有点骇世惊俗,如第一幕就把曹操的生活写得很是艰苦朴素,一条被子让老婆补了又补,给人一种当时红色文学中的共产党员的感觉。(笑声)易中天最值得称赞的可能是,他是中国第一个系统地清理《三国志》作为正史、官方的、比较可靠的史料,跟《三国演义》的虚构之间的差异的,说明了曹操是在多大程度被《三国演义》“歪曲”了,这个可爱的奸雄,是如何被《三国演义》歪曲成一个可恶、政治品质恶劣、十恶不赦的“奸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