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把人物打出常规,暴露深层心态

回到情节上来,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早就提出过“突变”和“对转”。什么叫做突变,就是打破了常规;什么叫做对转,就是事情向相反方向变化。对于情节来说,其功能是探索人物内心潜在的情感、深层的奥秘。在平常状态下,人物均有荣格所说的“人格面具”,遇到事变,能够迅速调整其外部姿态,以使人物和自我心理关系恢复常态。而情节的突转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生活常轨,进入一个意想不到的新的境界,使之来不及调整,我给它一个说法,叫第二环境。目的是把他在常规环境中隐藏得很深的心灵奥秘暴露出来,我把这叫做第二心态。

光有情节的情感因果,还不能算是好的情节;好的情节,应该有一种的功能,就是把人物打出常规,进入第二环境,暴露第二心态。所谓第二心态,就是人的深层心理结构,它跟表层结构形成反差。

情形的因果性,不是我提出来的,但是,我引以为豪的“打出常规,暴露第二心态”,是我1986年在《文学创作论》中提出来的。刚才说了,人都是有人格面具的。在正常的社会关系里边,他维持着社会角色的面具。比如说我是个教授,我在学生面前必须具备学者的风度。但是如果把我打入另外一个环境,那就不一定了。突然有人冤枉我,说我剽窃了,那么我的心态就发生变化。突然有一个孩子,而且是黑种孩子,抱着我喊我“爸爸”,问题严重了。(大笑声)

所有的小说中好的情节都有这样的功能,情节性的小说,进入第二环境,客观环境的变化导致心理环境的更大变化。托尔斯泰的《复活》是这样写的:一个陪审员,聂赫留朵夫公爵,道貌岸然地坐在那里,突然发现,那个被控告谋杀嫖客的妓女居然是当年和自己发生关系后怀孕的女仆,正因为怀孕而被逐,流落到城市沦为妓女,又被诬告谋杀。这就突然把他打入了第二环境,产生了第二心态。他觉得自己才是罪人,于是就去救她甚至向她求婚,但是,遭到拒绝。等到她被判流放西伯利亚以后,就产生了第三心态——追随她去,直到看到她嫁给一个民粹派。他读《马太福音》,得到解脱。

《最后一课》中那个小孩子不喜欢学语文,不喜欢学法语,特别是法语的分词、语法,他讨厌死了,老师提问的时候都答不上。法语的构词法特别复杂,名词有阴性、阳性、单数、复数,动词有现在时、过去时、未来时,语气还有虚拟式等等,很麻烦。让这样的孩子从讨厌法语课变成热爱法语课,要写成小说是多么困难的事。例如,老师教导一番,父母循循善诱,他好像用功了一点儿,也不排除他过几天又不干了,是吧?那这样写,这小说肯定是越写越疲劳,而且不可信。都德采取另外一种办法,把他打入另一个环境,非常规的环境。常规环境是天天有法语学,天生的权力,每天都有明天,今天学不好明天再来;非常规环境是,这是“最后一课”,不可逆的,从此以后就没有法语课了。这个时候我们看到这个小孩子的内心发生了变化。他突然变得非常热爱法语课,希望这堂法语课永远不要完结。他自己非常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好好学法语课?这叫打入一个极端的环境,使他内心深层对母语的热爱浮到表面。一个逃法语课,经常去滑冰、去钓鱼的小孩子,他内心深层还有一个隐秘,就是对母语的热爱。这就是这篇小说成为经典的一个重要原因。(注:关于《最后一课》有一个重要的事实需要澄清:文中描述的被德国侵占的法国领土最初属于德国而不是法国,当地居民本来就说德语而不是法语……普法战争结束,阿尔萨斯重新成为德国领土后,150万居民中只有5万说法语。但在《最后一课》中,写得似乎全阿尔萨斯的人都把法语当母语,显然和历史大相径庭。虽然如此,当年德国当局强迫说法语的只能学德语,也是野蛮的。如今,阿尔萨斯地区的居民大都能讲三种语言:阿尔萨斯语、法语和德语。德法之争的那一页已经成为历史,今天的阿尔萨斯是一个语言多元化的地区,在学校里,孩子们不仅学法语和德语,也学英语和西班牙语。)它的构思,就是生活的、情感的横断面,表面上它是没有道理的,你天天不用功怎么今天这么用功了?实际上他的深层情感被激发出来了。《项链》也是这样,马蒂尔德非常爱慕虚荣,嫁了一个普通的白领,教育部的小官员。她长得漂亮,希望去上流社会出风头。终于教育部部长给了个请帖,参加一次舞会。为了这个舞会,好不容易花钱去买了高档衣服。但觉得美中不足,缺一条项链,还是被人瞧不起。但买不起啊,那就借一条。借来了以后,出了一夜的风头。回来发现项链丢了,这样贵重的礼物丢了,对于这个普通的教育部官员家庭来说,是灾难。于是,不得不面临一个抉择,一个就是想法还人家钱,要不你就做一个骗子,破产,被人家起诉去坐牢。于是,她不能不勤俭持家,备尝艰辛,由一个非常爱慕虚荣、爱出风头,因为自己是舞会上最美丽的女人而感到无限滋润的女人,变成一个艰苦奋斗、异常节俭的女人。在十年期间,辞去了女工,搬了小房子;自己洗衣服,提水,一桶一桶地提上楼,当中还要休息一下;自己洗碗,把那粉嫩的手指都洗粗了。莫泊桑在写到这一段的时候用了一个词,我没读过法文的原文,英文译成heroism,英雄气概,用英雄气概来承担着失去项链这样一个代价。一个爱慕虚荣的非常轻浮的女人,变成一个heroism的女性,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可是这个人更深刻了。

在我们内地,关于这篇小说,有很多奇怪的讨论。有的人说,这个女人是个爱慕资产阶级虚荣的肤浅的女人,作者批判她,是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害了她。有的人说,这个女人有权利追求自己的高贵地位,享受自己的美丽和幸福,拥有这个权利,你不能说她是资产阶级的,无产阶级也需要这东西。彼此争论不休。后来我写了篇文章,这不是两个人,是一个人。她的表层的人格面具是虚荣的,她的心灵深处还是正直的,她可以做骗子,破产,但是她不愿意,宁愿承受十年的苦难。所以说,最后发现了项链是假的,不值那么多钱,这里作家显示的是那么追求虚荣,以及后来的代价都是不值得的。他讽刺和揭露的不是这个人,是人,是社会那种虚荣心,所谓的名利场,是摧残人的。

把她打出常规,打出的缘由可能是假的。这项链根本就不值那么多钱,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假定。莫泊桑还写过一篇小说,没这么有名,叫《珠宝》。倒过来,说有个女的非常喜欢收集“假珠宝”,家里有很多,而且她丈夫也非常爱她。男人们都觉得能和这样的女人结婚是最大的幸福。后来她突然死掉了,丈夫就痛不欲生。家里很穷,丈夫想她的假珠宝多少能换一点钱吧,就拿去珠宝行去估价,不得了,无价之宝!都是非常值钱的。丈夫莫名其妙,后来了解到,这些珠宝是一个富有的大亨订的。这个非常有钱的人为什么把真正的珠宝送给自己老婆呢?你去想吧。(大笑声)《项链》、《珠宝》,其中的真珠宝和假珠宝都是假定的,揭示的是一个表层的人和一个深层的人,是一个人。特别是后面那个,绝对是对丈夫的欺骗,有一种出卖肉体的暗示在里面。老托尔斯泰说过:

有一个流传得很普遍的迷信,说是每一个人有他独有的、确定的品性。说人是善良的,残忍的,聪明的,愚蠢的,勇猛的,冷淡的,等等。人并不是这个样子。我们讲到一个人的时候,可以说他是善良的时候多,残忍的时候少;聪明的时候多,愚蠢的时候少;勇猛的时候多,冷淡的时候少。或者刚好相反。至于说,这个人善良而聪明,那个人卑劣而愚蠢,那就不对了。不过,我们总是把人们照这样分门别类的。这是不合实际的。

人同河流一样,天下的河水都是一样的,每一条河都有窄的地方,有宽的地方。有的地方流得很急,有的地方流得很慢,河水有时澄清,有时混浊,冬天凉,夏天暖。人也是这样。人身上有各种品性的根苗,不过有时这种品性流露出来,有时那种品性流露出来罢了。人往往变得不像他自己了,其实,他仍旧是原来那个人。(注:托尔斯泰:《复活》,汝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62—263页。译文略有修改。)

情节的功能就是把人潜在的、不像他平常的那个自我暴露出来。

所以我一上来就说,“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是个非常愚蠢的理论,你说愚蠢不愚蠢?这个小说就没有结局嘛,而且马蒂尔德已经那么老了,本来可以写啊。假的吗?太好了。你把真的来还给我,我去卖了钱回家改善一下生活。没有。因为对人的心灵的探索到此结束,对故事的完整性来说也许是重要的,对情节来说不重要,对价值来说不重要。人的情感的、青春的代价,付出了以后,再也不能够得到补偿了。实用的价值可以得到补偿,心灵的损害无法补偿。非常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