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开端、发展、高潮、结局”模式的荒谬性和“生活的横断面”

欣赏小说,与欣赏诗歌和散文一样,都有一个基本观念和基本方法问题。在我们内地,可能也包括在香港和台湾,讲小说的时候,都要讲到情节,说起来简单,讲起来很复杂。有一种理论,在内地的中学乃至大学课堂上最流行:情节就是“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你们这里是不是这样?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愚蠢的理论。(大笑声)哪怕一个小道新闻、一个影星的绯闻、一个历史故事,都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吗?这样的理论,并不符合现代小说的实际,有的小说就是没有高潮的,有的小说是没有结尾的,有的小说是没有开端的,是吧?这样荒谬的理论风行天下,完全是对我们智商的嘲弄。(笑声)其实,到了19世纪下半叶,以契诃夫、莫泊桑和都德为代表的短篇小说家,就废弃了这种全过程式的情节(在我国古典小说中,叫做“一环扣一环”),代之以“生活的横断面”结构,不追求传记式连续性叙述模式,而是从生活中截取一个侧面。最明显的是,开端显得非常不重要,往往是从事件的当中讲起,开端退化为后来的某种不着痕迹的交代,更不在乎严格意义上的结尾。像《项链》的结尾,明明知道耗费了十年辛劳的项链是假的,却戛然而止了。按传统小说的模式,结尾应该是把真项链拿回来以弥补青春耗损的代价。但是,小说却不了了之了。早在五四时期,胡适就在《论短篇小说》中说,所谓短篇小说,并不是篇幅短小的意思,而是有一种特别的性质。他为短篇小说下了这样一个定义:

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的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这界说中,有两个条件最宜特别注意。今且把这两个条件分说如下:

(一)“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譬如把大树的树身锯断,懂植物学的人看了树身的“横截面”,数了树的“年轮”,使可知这树的年纪。一人的生活,一国的历史,一个社会的变迁,都有一个“纵剖面”,和无数“横断面”。纵面看去须从头看到尾,才可看见全部。横面截开一段,若截在要紧的所在,便可说这个“横截面”代表这个人,或这一国,或这一个社会。这种可以代表全部的部分,便是我所谓“最精彩的”部分。(注:胡适:《论短篇小说》,胡适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272页。)

胡适举了他翻译的都德《最后一课》、《柏林之围》和莫泊桑《羊脂球》、《二渔夫》为例说明这种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片断”的情节构成方法,针对的就是传统所谓有头有尾、环环紧扣的传统情节构成。这在五四时期新锐小说家那里几乎已成共识。鲁迅有时走得更远,他的《狂人日记》几乎是废除了情节。而《孔乙己》则把孔乙己之所以成为孔乙己的故事全都放在背景的交代中去,只写酒店的三个场景,其中一个孔乙己还没有出场。

传统的关于情节的愚蠢理论,从哪里来的呢?据我考证,是从苏联的一个二流学者季莫菲耶夫的《文学原理》那里来的。这个《文学原理》,原为苏联教育部核准之教材。原文是这样的:“和生活过程中任何相当完整的片段一样,作为情节基础的冲突也包含开端、发展和结局。”在阐释“发展”时,又提出“运动的‘发展’引到最高度的紧张,引到斗争实力的决定性冲突,直到所谓‘顶点’,即运动的最高峰”。(注:季莫菲耶夫:《文学原理》,莫斯科教育教学出版局,1948年;中文版为查良铮译,1955年,引文见第203页。)这个补充性的“高峰”,后来就被我们国家没出息的理论家和英语的“高潮”(climax)结合起来。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苏联的文艺理论早已被废弃,季莫菲耶夫的“形象反映生活”、“文学的人民性”、“文学的党性”、“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早已被历史所淘汰,只有“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情节教条仍然在中学甚至大学文学教学中广泛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