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亲与爱
  • 余兆兰
  • 2462字
  • 2022-09-16 10:05:33

(一)

一宿虽无话,却也无眠。

翌日,我们挤了一个多时辰的地铁到羽田机场,在上海草草用过午餐,便转飞武汉,然后马不停蹄地随火车一路南下。

上车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晚秋的空气里,透着夜的初凉。

蒲和一直将脸贴着玻璃窗,遥赏万家灯火似太空银河,盘漩着渐远渐去。

“一样的,夜色都是一样的。”我淡淡地笑。

“真是一样的吗?”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反问道。

我喝了一口咖啡,“应该有一点不一样——主宰者不一样。”

听到我这熏染了政治色彩的话,他不禁哑然失笑,接着叽里呱啦地说了一串日语——这是他的语言弊病,情不自禁时,便会乡谈流露。——当他发现旅伴们都好奇地注视着我们时,便涨红着脸幽然止住。

歇了片刻,又饶有兴趣地问:“我听说中国的历史里有一段特殊时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一场灾难!蒲和,你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没能经历过那个时期,是无法想象的!”

顿了顿,我不觉忘了情,拿匙搅和着面前的咖啡,声音陡然明朗起来,“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常常坐着火车,沿着这条路线,去一个僻远的劳改农场探望一个人——”

“什么人?——你父亲?”

“不,”我心旌摇曳,“是一个少年。”醉眼朦胧,“小名叫安子——李石安。”

“哦!”蒲和含糊应了一声,语音里有说不出的暧昧,然后将视线移向暖气孔边的那盏雪亮的车灯。

“那时候,我们乡下孩子也无法安心踏实的读书,常常上午在学校上课,下午就到田里帮忙干农活,或者组织文艺宣传队到田边地头慰问演出。我们那一方圆,几乎都是贫下中农出身。当然也有个别的,我和安子的祖上就是乡宦世家,而且我们有世交之谊……”

蒲和默默地听得呆住了。

“因为特殊时期,姨父几十年侨居海外;也因为那个时期,他才默许我来到他的身边;还因为那个时期,他支持小玉回国工作和生活。”

蒲和单刀直入道:“我赞赏小玉的行为,你就不及她。”

我的脸白了一白,努力恢复平静道:“在东京大学尚未半工半读之前,我经常出入他的家门,其时,他也给予我许多的教诲。姨父当年来到日本,没有一个亲戚朋友,今日的这片天地,是他赤手空拳闯出来的。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一个有志气的中国人,应该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不管随风漂泊到哪里,都可以将根深深地扎在那片土壤里,顽强地生存、开花、结果……”

“他的女儿却认为,蒲公英的种子不管飞多远,始终应该回去找妈妈。”蒲和将双臂交抱在胸前,笑一笑。

我唏嘘一声,注目他道:“人最难解释和驾驭的是自己——和姨父比起来,我时常觉得羞耻;但是小玉呢,又令我自愧莫如。”

蒲和将他温厚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背,阖上眼皮,坐禅似地养起神来。

我拉拉衣襟,眯眼看窗外,夜已深沉,天边零星几盏灯,像瞌睡人的眼,半明半暗。车轨隆隆,响彻天外,如是我回乡的沉重而急促的足音,老父在梦中早该听到了罢。想到此,我的心潮汹涌澎湃起来。

许久,方要沉沉睡去,身边的日本人唤醒我道:“泽子,那个安子——他还活着吗?”

我嗔答:“当然!”又不自在道:“这次回去,就能见到他。”

吉田蒲和忿然盯着我,“我在你之前,从未爱过别的女人,这不公平!”

公平!我咀嚼着这两个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一把握住丈夫的手,我感动地说:“谢谢你!也请你原谅我的过去——”

今晚近乡情怯,我自料不能再入睡,索性走到过道里,轻轻地来回踱步。正应了毛主席的那篇诗词:堆来枕上愁可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夜总难明,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晓来百念皆灰烬,倦极身无凭。一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二)

到家了!

终于到了故乡的小山城,旅伴们分道扬镳,各奔东西而去。我提着行囊下了车,理理风尘仆仆的衣衫;吉田直嚷肚子饿了,只好在火车站附近,拣了一家洁净的铺子坐下。

通往市中心的道路是一段斜坡,抖擞起精神,我便循着记忆中模糊的旧迹,带着吉田蒲和去化工厂拜见姑妈。

逶迤至月亮湖小区,三三两两的夹竹桃点缀在路边,芬芳馥郁,沁人心脾。却有人在小区门口平空支起一副炉灶来,炸着一块块的臭豆腐。吉田从未见识此等异域风味,嗅着这奇特的香气,不由得驻足不前,少不得叫人拿了几块,用竹签串起来,且走且尝。

到了姑妈所在的那栋楼里,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再三叮嘱吉田,见了人须热情有礼等话。吉田反嫌我啰嗦,不甚耐烦。吵嚷着便伸手去按门铃,里面有人高声答应着,唏唏啦啦地趿着拖鞋来开门。

只见一个瘦削白脸的青年立在门缝里,冷冷地问道:“你们找谁?”他正狐疑地上下打量着我们,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里间传出来,“小亮,是谁?可是你的米泽姐姐,去了日本的那个?”

及至见了面,母女俩都怔在那里,刹时便抱头哭作一团。

几年不见,姑妈的头发业已花白。她见侄女觅得的日本夫婿不但仪表堂堂,中国话也说得十分流利纯熟,不胜惊喜。

“他是我们学校的中文系主任呢。”我笑着介绍。

慈祥的姑妈便捉握了他的手,问他此次来中国,可曾见过了黄河?……长江?……中国的饭菜可吃的惯?……这一路来,车船颠沛,可曾睡好?

吉田孩子似的时而摇头,时而颔首,“呵,这一路上累死了,吃东西都没胃口!不过,我还是喜欢吃泽子——哦——米——泽烧的菜——对了,在武汉,你为什么不带我到江边转转?——呵,是呵,没有时间……”

后来他再也忍不住,接二连三地打着呵欠,我们便催促他去休憩。姑妈转身去房间拾掇姑父的卧榻,吉田居然像漫画人物一样张着嘴,大梦初醒地说:“咦,怎么没有暖气?”姑妈便知他睡时怕冷,忙打开壁柜,将那件旧的军大衣拖出来与他盖上。

然后我们回到客厅里言归正传。“爸爸怎么样?”这是我最关心的。

“在医院里,就是那样拖延着,捱一日算一日,总要等到你回来不是?……你们这样,我才看着喜欢些,就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爸爸是什么病?”

“据医生说,是淋巴癌,已经到了晚期,没得治了。你姑父这两天是双休日,在那里守着他,不断地打电话回来,问你到了没有。”伸出冰凉的手指,摸摸我的脸颊,“我的儿,我看你在那边外国,倒比先在家时见得胖了些,想来日子过得还舒坦。你哪里知道,我们想念你的苦处!——你姨妈知道了么?”

“动身回国以前,我打电话跟她说了。她许久都没有说话,大约很难过……”我回忆地揣测道。

少时,蒲和醒来,我们便整理行装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