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到那份电报时,很奇怪,我并不痛苦,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件感到震惊。
“我很难过,王教授。”素来严肃的斋藤校长,此间更是神情肃穆,关切地注目我道:“要不要我顺便通知一下吉田先生?”
我掠了掠短发,“不用了,谢谢您。我想,他应该已经知道了。”
“您这次大概需要多长时间的假期?”
“这——等我考虑好了,打电话给您好吗?”道了谢,健步退出校长室。
(二)
一天的工作终于忙完了,我回到那片绿茵地上的玲珑的公寓里。
开了冰箱,空空如也。
生鱼片又没有了,得赶快补上。——他怎么偏爱吃生鱼片!——这时候的黄瓜可是新鲜的?……这回必须买一点肉,牛肉还是猪肉?……
我这样思索着,抓了钥匙,奔到楼下的车库。心慌意乱地倒出我的那辆“皇冠”时,竟险些和邻居森田先生的车撞得头破血流。
父亲正在病魔的手心里苟延残喘,我这边却不得不飞车去超级市场。生活就是这样迫不得已,仿佛车前白漫漫的一片水雾,望着发急,却无处躲避。
回到家门口,放下满满的一个大塑料袋,我一边换拖鞋,一边照例清脆地喊道:“我回来啦!”
室内咕哝着应了一声:“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可以开饭?”
米饭在炉火上热气腾腾,我径直走进去,闻到煮咖啡的香味。我丈夫戴着金边眼镜,盘腿端坐在里间的榻榻米上品茗阅报,一张报纸遮没了半个头脸——这讨厌的日本人!任何时候都不忘保持他的君子风度!
打开抽油烟机,我就动手洗菜。
一双有力的臂膀悄悄地环绕过来,吉田蒲和吻吻我的鬓发,柔声道:“让我来做吧,泽子,看你的脸色这样苍白。——爸爸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去房间躺一躺,一会儿我叫你吃饭。”
才要隐身,有人摁响了门铃。我定一定神,只得走过去。
门启处,一缕淡淡的茉莉花香飘进来,我的芳邻姿态优雅地立在门口。
“哦,是千代小姐。”我疲倦地笑笑。
千代笑容可掬地道:“吉田太太,真抱歉这时候来打扰您!我是来还您的这些杂志的。下周一,我们进行决赛,我想请您和吉田先生一起,去时装公司看我们的表演,给我提提意见——喏,这是门票。”
“您太客气了!”接过杂志和门票,我抱歉地笑道:“我先生也许有空,——我明天要回国。”
“您要回国?您是说,回中国去?”千代一下子捉住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毫不问及回国的原因——“哦,您真是太幸福了!”她热烈地拥别了我,怨慕地走了。
苦笑着送走了青春活泼的模特儿,我颓然倒在软软的床上。
翻出电报来再看——安子那里发来的,这是勿需质疑的——安子,我父母的养子,想起他来,我便不能释然。几年前,在母亲的葬礼上遭遇他,我竟是那样的不够从容!
来日本十三年了,只回去过一次,在母亲车祸身亡之后。一直自谓是个很好的中国人,在这异国他乡,我恪尽职守地传播着中国文化,充任着那座桥梁的工程师。(三)
晚餐时,蒲和庄严地向我宣布,他也要回中国去,勉尽半子之责。“下个月,部里没有什么大的会议,校务室可能安排大岛教授——就是那个大岛秋叶——兼顾我的工作;你的课,我已经叫中野先生代了。”
于是就寝前,我们开始向外面打各种名目的电话。很快地,我们半旬的假期批下来了;然后电话通到名古屋乡下婆婆的家里,淘气的小叔吉田大治在那边兴奋地尖叫——这孩子在体育学院上课扭了脚,一直在家养伤——“早就听说中国的茶叶非常好,这次去了,千万别忘了带些回来哟!”婆婆到底是女人,感情细腻,喝退小儿子,接过电话,对我特别抚慰了几句。
“不穿毛衣会不会冷?”吉田蒲和竟茫然不知所以。
“这时节的江南还未霜降呢,不过毛衣最好带上……我想带一笔钱回去……对了,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问问明天最早的航班是几点?……还有,昨天的垃圾我忘了扔掉,明早你记得提醒我……”
将咖啡瓶塞进包里,蒲和也正待搁下话筒,“爸爸的事情,你告诉姨妈了吗?”
“哎呀,糟糕!”我揉揉太阳穴。
“依我说,尽不必了。我看自从妈妈去世后,姨妈和你疏远了许多,那次她未回国,大约是因为身体的确不适罢;海樱在横滨找到工作,这样的大事也不让你知道,还是后来小玉打电话来闲谈时说出来。”
我也有点觉得,可是犟嘴道:“她不告诉我,也许是以为海樱自己会跟我讲。”
蒲和嗤鼻冷笑,“我就知道,你总是最理解她老人家的。”
姨妈年轻时是那种娴静犹如花照水的美人,人人都说她是外祖母众多孩子中最幸运的一个。姨父黎如林是早年的留洋博士,因为种种原因,最终在日本定居下来。
来到他们的身边后,我曾一度忍受着他的高傲和她的冷漠、怯懦。
那时他们的两位千金刚上中学。海樱略能领悟《红楼梦》,一放学便与我侃侃而谈。尔今,她出落得圆额方腮,眉耸峨山,眼横秋水,在横滨某船舶制造公司任工程设计师。她妹妹小玉虽生的文弱,却是一位心怀家国、追求完美的艺术家,大学一毕业就回到本土,受聘于湖北大学,任美术系讲师。
在日本求学住校的第一个冬天,我现在执教的母校——东京大学寒假里,猝然因故断了暖气,在宿舍专心看书的我冻得心都发麻,便披了一件风衣,乘车来到名古屋的闹市区找姨妈。
姨父刚刚因为孩子的问题和她拌了嘴,前脚摔门而去。敲门半天不开,我正欲离去,姨妈豁然开门,道:“你——你又跑来作什么!”
热泪登时冲眼而下,我一口气奔下楼——
姨妈自悔失言,脚穿木屐就追赶出来,一下子跌倒在那里……
姨妈,可怜的姨妈,您虽过早地让我品味生活的辛酸和眼泪的苦涩,却始终是我唯一的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