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跨入山门一步,古老世纪的幽绿即从左右骤然袭上肩头。形态各异的天然石板规规矩矩地排列于两米宽的步道上,错落有致而平坦铺垫的小径只有甲野君和宗近君的脚步声。

从纤细笔直的无尽小路这端顺着石板极目远眺,对面高处有一座伽蓝,厚厚的盖顶木板从左右两端向内弯曲,将巨大的双翼会聚于陡峭屋脊,其上还有一座伸展双翅的小屋顶,可能是通风窗或采光窗,甲野君和宗近君都从最富情趣的侧角同时抬头仰望这座精舍。

“敞亮!”

甲野君说着停下了手杖。

“那座佛堂虽然是木造建筑,但看上去不会轻易损坏。”

“也就是说,它的结构建造得十分合理吧。或许正好切合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形态呢!”

“相当深奥呀!先不管亚里士多德怎样,这一带的每座寺院都给人以奇特的感觉,真是形态各异!”

“跟爱好古船板围墙和挂神灯的情趣不同哦!这是梦窗疏石国师[72]建造的嘛!”

“也就是说,仰望那座佛堂之所以感觉奇特,是因为变成了梦窗国师呀!哈哈哈哈……梦窗国师也能说出点儿名堂哦!”

“因为能变成梦窗国师和大灯国师[73],所以在这种地方逍遥一番还真是不虚此行啊!仅仅走马观花又有什么意思呢?”

“要是梦窗国师也变成屋脊活到明治时代就好啦!比那些廉价铜像要强得多嘛!”

“是啊!一目了然呀!”

“什么呀?”

“什么呀?!就是这寺院里的景色呗!没有丝毫乖张,处处都很敞亮!”

“恰好跟我一样啊!所以我一进寺院就感到神清气爽呀!”

“哈哈哈哈,也许真是这样呢!”

“如此看来,是梦窗国师像我,而不是我像梦窗国师哦!”

“无所谓啦。好了,歇会儿吧?”

甲野君说着坐在莲池[74]石桥的栏杆上。栏杆腰部有一幅镂雕三叠松,透过三寸厚的板孔俯临池水。点景石上萌出淡绿色的斑驳苔藓,深深勒入灰紫色石面的枯荷黄茎将去年的冰霜舒展地突现于春光之中。

宗近君掏出火柴和香烟,“嗤”地划着之后将火柴棍扔进池水。

“梦窗国师可没搞过你这种恶作剧!”

甲野君双手在下巴前郑重其事地摁住手杖顶端。

“你就这点比我差,可以学学宗近国师!”

“与其当国师,你还不如当马贼呢!”

“外交官马贼可是有点儿不像话,罢了,我可是要堂堂正正地进驻北京啦!”

“是专管东方的外交官吗?”

“东方的治理方策呗!哈哈哈哈,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搞西方外交啊!怎么样,要不我也学学专业,就像你家老爷子那样吧?”

“像老爷子那样死在外国可就惨了。”

“哪里,后事可以托付给你,所以不用担心。”

“那太麻烦啦!”

“我也不是要毫无意义地死,是为了天下国家而死,所以这点事儿你也愿意吧?”

“我自己还管不好自己呢!”

“本来你就太任性了嘛!你脑袋里考虑过日本吗?”

至此为止,严肃话题的表面都笼罩着打趣的云雾,而此时打趣的云雾终于散去,严肃即从下面浮升起来。

“你考虑过日本的命运吗?”

甲野君用力拄了拄手杖,把支撑的身体稍稍向后仰起。

“命运是天神考虑的事情,人只要本本分分地干活儿就可以了。你看看日俄战争吧!”

“你以为感冒偶然好了就可以长命[75]。”

“你是说日本短命吗?”宗近君进一步逼问道。

“这并不是日本与俄罗斯的战争,而是种族与种族的战争啊!”

“那当然啦!”

“看看美国!看看印度!看看非洲!”

“你的推论是因为大叔死在外国,所以我也会死在外国呀!”

“事实胜于雄辩!任何人不都得死吗?”

“死亡与被杀死一样吗?”

“大都会不知不觉地被杀死。”

排斥一切的甲野君用手杖前端“咚咚”地敲击石桥,惊恐似的缩了缩肩头,宗近君突然站了起来。

“看看那个!看看那座佛堂!不是说,峨山和尚[76]只靠托钵化缘重建了那座正殿吗?而且,他是在快到五十岁时死去的。要是不思进取的话,那就连横倒的筷子都竖不起来!”

“别看正殿,看那个吧!”

甲野君仍然坐在栏杆上指着相反方向。

将世界切割的山门忽地左右打开——红色物体穿门而过、蓝色物体穿门而过、女人穿门而过、孩童穿门而过。京都人倾慕嵯峨野[77]的春色,络绎不绝地拥向岚山[78]。

“就是那个!”甲野君说道。

两人又来到了色相的世界。

在天龙寺门前向左转就是释迦堂[79],向右转就是渡月桥[80]。京都连地名都那么优美。身着旅行装束的两人观望两侧路边琳琅满目印有名特产字样的商品,怀着游子之心迈动行走了七天多的双脚前往嵯峨车站,沿路所见皆为京都人。为了不辜负赏花佳期,从二条车站每隔半小时就发出一趟列车,将刚刚到达的俊男靓女全都倾吐在岚山的樱花树下。

“好美呀!”

宗近君已将天下大势忘却,除京都之外,再也找不到能将女人装扮得如花似玉的地方了。天下大势也难以胜过京都女子的姿色。

“京都人从早到晚都在跳京舞,真是无忧无虑啊!”

“所以才说这里是‘小野式’的嘛!”

“不过,京舞就算了吧!”

“确实不错哦!感觉挺有韵致的嘛!”

“哪里!看上去几乎没什么性感,女人打扮成那样就有些过头,反倒没有人类的元素了!”

“是啊!其理想的极端代表就是京都人偶[81]。因为人偶是器具,所以不会令人生厌。”

“化淡妆活动的家伙人类元素最多,特别危险!”

“哈哈哈哈,哲学家不管什么样都很危险吧?不过,说到京舞,对外交官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极有同感。到相安无事的地方来玩,蛮不错呀!”

“如果人类元素也是第一要义[82]在起作用的话倒还好,可平常总是第十要义在胡乱起作用,所以十分讨厌。”

“咱俩是第几要义呢?”

“咱俩这个样子,因为人品属于上等,所以应该不会降到第二要义、第三要义以下吧?”

“‘这个样子’吗?”

“虽然这话说得不那么高雅,但其中妙趣横生。”

“真难得啊!那么第一要义是什么样的作用呢?”

“第一要义吗?第一要义不见血就不会出来。”

“那才危险呢!”

“在用鲜血清洗不负责任的想法时,第一要义就会跃然出现。人类就是这种虚浮的动物嘛!”

“是用自己的鲜血,还是用别人的鲜血?”

甲野君没有回答,而是开始观看摆在商店里的抹茶瓷碗,好像都是手工捏出来的玩意儿,三层货架上摆的全都显得傻里傻气。

“像这种傻里傻气的玩意儿,无论怎样用鲜血清洗都不行吧?”

宗近君过来继续纠缠。

“这个……”

甲野君拿起一个茶碗来端详,宗近君不打招呼就使劲儿地拽他的袖子,茶碗“啪”地掉在土地板上摔成了碎片。

“就成了这样!”甲野君望着土地板上的茶碗碎片说道。

“哎,摔碎了吗?这种东西就是摔碎了也不要紧!你先来看看这边儿,快点儿呀!”

甲野君跨过店堂门槛。

“什么?”

甲野君回头朝天龙寺那边张望,还是那些京都人偶的背影,如同过江之鲫匆匆而去。

“什么?”甲野君再次问道。

“已经走远了。真可惜呀!”

“什么已经走远了?”

“就是那个女子嘛!”

“那个女子是谁?”

“就是邻家的嘛!”

“邻家的?”

“就是那古筝的主人呀!你特别想看到的那个姑娘嘛!好不容易有机会让你看,你却在摆弄那个破茶碗!”

“那确实太可惜了!是哪个呀?”

“是哪个?现在还能看见吗?”

“没看见姑娘也挺可惜,这只茶碗也够惨,都是你的罪过!”

“怎么是我的罪过呢?那种茶碗要是收拾就赶不上了,真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的麻烦玩意儿!没有比茶人的茶具更不顺眼的玩意儿了,全都是奇形怪状。我真想把天下的茶具都收来砸碎,要不就顺便再砸一两个吧!”

“唔,一个茶碗几分钱啊?”

两人交了茶碗钱之后来到车站。

将兴高采烈的人们送到樱花树下的京都列车从嵯峨站返回二条站,若不返回即可穿过山峦驶往丹波。两人买好开往丹波的车票,然后在龟冈站下了车,保津川[83]险滩漂流就从这座车站起始。河水仍在眼前缓缓流淌,荡漾着春水碧如蓝的情趣。河岸扩展开来,处处生长着乡下孩童采摘的笔头菜,船夫将木船靠在岸边等候漂流客。

“这船真奇怪呀!”宗近君说道。

船底是平坦的整块木板,船舷离水面不到一尺。两人将烟具提匣翻倒在红色毛毯上,隔开适当距离占好了座位。

“靠左边些坐就好了,水花不会溅到!”船夫说道。

船夫总共有四个,最前面那个撑着四米长的竹篙,另外两人在右侧划桨,左边站着的同样是撑篙人。

船桨咿呀响起,经过粗略刨削的橡木船桨细脖处绑着粗壮的藤蔓,逾尺长的圆把是为了便于双手紧握。船夫那紧握桨把的双手骨节粗壮、皮肤黝黑,仿佛松树枝丫般暴突青筋猛地加强划桨力道。藤蔓绑定的船桨在每次划动时翘弯,但仍然挺直脖颈与藤蔓和船舷缠磨,每划一下都会咿呀作响。

河岸划出两三道弯曲,将无声的波纹接连不断地向前推送,层层波纹看似在向后退缩。头顶上方耸立着屏风般围绕城堡的春山,被推挤出的波纹无可奈何地漫入山谷之间。当发觉照晒帽檐的阳光突然黯淡时,扁舟早已滑入山峡之间,保津川河段的激流险滩自此起始。

“马上就要到啦!”

宗近君从船夫身旁朝五十米开外两岸山岩迫近的石门望去,河水发出隆隆轰鸣。

“果不其然啊!”

当甲野君把脑袋伸出船舷时,扁舟已经滑入湍流之中。右舷那两个船夫立刻放松劈波斩浪的双手,船桨便顺水贴在船帮,而挺立船头的船夫依然横握竹篙。倾斜的扁舟如同离弦之箭般顺流直下,一阵“咯咯咯”的急促震响传到坐在船底的臀部,刚刚回过神来担心船底被硌坏时,扁舟已经闯过了激流险滩。

“就是那个!”

宗近君抬手指着身后,只见白色泡沫上下连成百米长滩,仿佛在与万颗珍珠争夺从石门射出的几缕阳光。

“好不壮观呀!”

宗近君顿时龙颜大悦。

“这跟梦窗国师相比哪个好?”

“这似乎比梦窗国师更了不起!”

船夫对那尊怀拥松树摇摇欲坠的岩石满不在乎,神情淡定地划桨而来,撑篙而去。扁舟驶过的险滩千回百转,刚绕过一道急弯,面前就跃出新的山峰。石山、松山、杂树山,不等漂流客们逐个细数,湍流就推着扁舟再次跃入险滩。

前方有块巨大而浑圆的岩石,它攘避了苔藓重叠的烦扰,在春寒中裸露着紫色的躯体,腰间承受着拍击四溅的水花,站在青翠欲滴的树丛正中迎候扁舟到来,而扁舟却不屑一顾似的径直朝那块巨石猛冲过去。巨石撕开了翻卷着漩涡的激流,完全遮挡了前方的河面,被激流冲削的陡峭河底深不可测,乘客在船上难以卜知前方吉凶,要么撞在巨石上粉身碎骨,要么被卷入激流,轰然坠下视线被遮挡的前方,扁舟只管照直向前冲去。

“要撞啦!”

就在宗近君欠身时,紫色巨石已飞速迫近船夫的黑色头顶。船夫“嗯”地低吼一声力转船头,扁舟以劈波斩浪之势钻进巨石吞噬激流的硕大腹中。船夫操起横放的竹篙,在双手举过肩头的同时,扁舟猛然转向。船夫断喝一声“这个畜生”,并用竹篙猛撑巨石,扁舟即从巨石的咫尺旁侧滑过,朝着前方坠落下去。

“无论如何都已经超过了梦窗国师的等级!”宗近君边坐下边说道。

闯过险滩之后,只见对面已有空船溯流而来,既不撑篙,当然也不划桨,船夫们收起嶙峋巉岩般刚劲有力的拳头,藏青色坎肩上斜挎细细纤绳,顺着长长谷底竭尽全力拖曳返程空船。他们沿着几无落脚之地的水边在岸石上忽而腾跃忽而匍匐,脚下草鞋深陷泥土,全身向前倾扑,双手指尖下垂几乎浸入水流受阻形成的漩涡。经过几多世纪金刚之力般的蹬踏,岸石自然磨出了坑槽,有些河段也还便于拉纤行走。船夫不时地将长长竹篙搭在岸边各处岩石上,据说这是为挑开纤绳以免被绊住而采取的措施。

“这下就稳当些啦!”

甲野君放眼眺望左右两岸,从那看不到落脚处的陡峭山崖上方传来柴刀砍树的“吭吭”声响,有黑色身影在远方高处晃动。

“简直就像猴子一样!”

宗近君突出喉结仰望险峰。

“一旦适应就什么活儿都能干呀!”

对方也手搭凉棚向上望去。

“那样干一天能挣多少呢?”

“能挣多少呢?”

“朝上面问问吧?”

“河水流得太快,根本没有时间,船又不能停下来,必须各处都有这种景点才行啊!”

“我还想继续漂流呢!刚才撑开巨石转弯时感觉真爽!我还想跟船夫要根竹篙撑船呢!”

“要是让你撑船的话,我们现在就都升天成佛喽!”

“哪里,那多爽呀!总比看京都人偶爽多啦!”

“那是因为大自然都以第一要义运转嘛!”

“所以大自然就是人类的榜样喽!”

“哪里,人类才是大自然的榜样呢!”

“那你就还是京都人偶党啊!”

“京都人偶就算了吧!那个接近自然。在某种意义上属于第一要义。难办的是……”

“难办的是什么?”

“不都很难办吗?”

甲野君没有进一步解释。

“那么难办就无可奈何啦!因为榜样没了嘛!”

“险滩漂流特爽就是因为有榜样呀!”

“我有吗?”

“是啊!”

“那我就是第一要义的人物,对吧?”

“在险滩漂流的时候是第一要义啊!”

“那漂流之后就是凡夫俗子了吗?哎呀哎呀!”

“因为早在大自然阐释人类之前,人类就阐释大自然了,所以榜样还是在于人类嘛!险滩漂流之所以特爽,那是因为你心中的爽快感作为第一要义起作用而转移到了大自然呀!那就是第一要义的阐释,就是第一意义的解读。”

“因为所谓肝胆相照就是以第一要义相互作用吧?”

“毫无疑问就是这么回事儿!”

“你有肝胆相照的时候吗?”

甲野君默然凝视船底。昔日老子曾经说过——言者弗知。

“哈哈哈哈,那就是说,我与保津川肝胆相照啦!爽快、爽快!”

宗近君说着拍了两三下手。

在凌乱矗立的岩石左右,溪流仿佛舒展双臂拥抱般静静地分开,碧透如蓝的光琳[84]波纹描画出蕨芽般的曲线,舒缓地绕过岩角,河水终于接近京都了。

“绕过那道山鼻就到岚山了!”船夫将长篙插进船舷内说道。

咿呀作响的船桨推动扁舟滑出深潭之后,左右岩壁自然敞开,扁舟就来到了大悲阁[85]下方。

两人爬上松林、樱花和京都人偶扎堆的河岸,钻过与双色帷幕相连的宽袖之间,来到松林外的渡月桥时,宗近君又用力扯了一下甲野君的袖管。

在两抱粗的赤松背后,有间以樱花倒映大堰川[86]水面为卖点的桥头苇帘茶棚,高岛田发髻正在休息,仿佛在说:“就让古式发髻保留下去吧!”那张瓜子脸临花不禁风,俯目避人眼的双眸正望着名小吃年糕团子。她身裹一袭浅染绫绸披风并膝危坐,看不到里面衣裳的颜色,只有脖根那燃灼出某种花纹的衬领立刻映入甲野君的眼帘。

“就是那个呀!”

“那个是?”

“那个就是弹古筝的女子嘛!那个穿黑外套的肯定是她老爷子。”

“是吗?”

“那可不是京都人偶,是东京女子!”

“为什么?”

“旅馆女侍这样说的。”

提着酒葫芦喝得醉醺醺的三五个蠢家伙放声狂笑着,张牙舞爪地从后面挤过来,甲野君和宗近君侧身把这几个不可一世的家伙让了过去。此时,色相的世界正是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