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下班回到宿舍,四个女生的心情和表情各不相同。
沈梦昔一脸平静,刘文静美滋滋的,孙志红皱着眉头,李立新则是哭丧着脸,她问大家:“我身上是不是有一股鸡粪味儿?”
“一样的下乡,一样的知青,凭什么工作分工就差那么多?”孙志红摔摔打打。
沈梦昔和刘文静面面相觑,没有说话,捡便宜卖乖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你要说,工作不分三六九等,总要有人做啊什么的,万一孙志红说,既然这样那你来做可怎么办呢。
沈梦昔和刘文静默默地戴上帽子手套,拎着暖壶去打热水了。
隔壁女生还有个分去养驴的,第一天下班回来就哭了,这个女生叫陈玉芬,特别爱哭,刚到农场第一天,她就哭了一场,这次哭了半宿。
听刘文静说,周和平和她一样,分在场部工作。
男生大多是管教,还有的分配去管农具,养猪等等。
邮局供销社已经人满为患,都是干部家属。初来乍到的知青们,没有一个能进入这样的工作岗位。沈梦昔,是因为食堂刚好有个孕妇回家生孩子,她才有了机会。
沈梦昔听了,不禁庆幸,最初不以为然的心态有了改变,真是没有比较就没有幸福感啊。
看来,还真是应该感谢赵大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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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代最大的特点就是大家都一样,工资都差不多,吃的穿的也差不多,你可以稍稍的好一点,但好多了就是事儿了。
一天李立新在睡觉前忽然问沈梦昔:“孟繁西,我闻着你身上可香可香的了。”
沈梦昔说:“是我四婶给邮来的洗衣粉的味儿,我闻着好闻就带来了,明天给你用用,省得你老说身上有鸡粪味儿。”
沈梦昔有种锦衣夜行的感觉,她拥有一个一辈子用不完的武陵空间,但是她还是只能用六十年代落后的生活用品,即便经期也只敢偷偷用一些卫生用品,用后连胶带外面的小纸片都不敢随意丢弃,都集中放到空间的指定垃圾桶里。
农场各方面条件比齐市差很多,但是沈梦昔仍然觉得很放松,除了有些想念小北小五,几乎没有什么烦恼。
食堂的工作,不比她在家做饭的时候繁重多少,关键是那种自我掌控自我做主、没有随时爆发争吵的宽松精神环境,很让她享受。
她回忆,当年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正是奶奶对她严格控制的时候,她的关心覆盖着沈梦昔生活的所有角落,无一遗漏,甚至经期的精确日期,都在奶奶的掌握中。那种细腻而高压的爱一直跟随她,奶奶去世后,她仍耿耿于怀自己的人生之路不由自己做主。
仿佛真正的青春逆反期在三十几岁才开始。——隐藏在身体内的情绪,迟早是要爆发出来的。
她既怀念与奶奶相依为伴的日子,想念她的关爱,又憎恶那种受人摆布的感觉。
就像是报复性反弹,38岁,她辞职到了滨城,一切从头开始。按照自己意愿找了新工作,组建新的家庭。
现在这一刻,即便是在农场,每天围着灶台,她也没有怨言。因为这些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在有限的范围,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是沈梦昔目前的想法。活了五六十年,她心中无比的明了,人的命运,永远无法完全自己掌控,无数的不可控因素,左右着命运之舟。人,只有在随波逐流中,努力掌握方向,才不至于触礁和搁浅。
就好像,怎么来到了六十年代,她就不能控制。
又好像,下乡她无可躲避。
更甚至,关秀琴对她的成见她也无法改变。
人定胜天之类的,她不去想。她想的是,控制自己的情绪。
身体是20岁的,但心不是了。她遗憾地想,无论如何,人的青春,真的真的只有一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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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续收到回信已经是一月中旬以后了,邮路真的是不畅通啊。
小北的信最先到,信中说,家里一切都好,只是她一走家里空得厉害,只有他和小五两个孩子,又不会做饭,经常挨饿。他已经开始学习做饭了。
小五每天都会念叨几句三姐。
又提到她出发下乡的那天,关秀琴躲在校门口的柱子后面,哭得眼睛通红,一直没敢露面。
这点沈梦昔倒是没有想到,笑了一下,把信放回信封。
沈红梅的信终于来了,她家曾经为到底是沈青山还是她下乡争论过很久,沈万年主张沈青山下乡,李慧贤主张沈红梅下乡,最后还是沈万年一家之主拍板,让沈青山下乡了,到佛山下属的一个林场,严格说应该是上山。沈红梅没有分配工作,目前在家里待着。她知道沈梦昔到了农场,非常羡慕。最后信中带上了她们全家,尤其是李慧贤的祝福,让她平时注意身体。
沈梦昔对于沈红梅的事情,一直是处于没有头绪的状态的,不知道怎么下手。这种远隔千里,虚无缥缈的说一些暗示的话,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随着时间的推进,沈梦昔越来越有种不可控制的感觉。
果然,接到沈红梅信件后的一周,又接到了她的信。沈梦昔的心跳有点加快,她的回信应该还在路上,那么这封信应该就是有急事。
她祈祷这是沈红梅有了工作,迫不及待地给她报喜。
拆开信,她呆住了。信中说,沈万年死了。
沈梦昔的记忆中,奶奶很少提起沈万年,她甚至不知道具体他是哪一年因为什么去世的。她生怕提起奶奶会伤心,于是并不多问。
信中说,沈万年喝酒后,醉倒在雪地里,被人发现已经无救。沈梦昔真想立刻就去佛山看个究竟,那个总是哈哈大笑的男人,为什么会喝个大醉。她替奶奶感到悲哀,她又一次守寡了,该是怎样的伤心,
沈梦昔失去过爱人,那一年她49岁,正好和韩林一起走过了十年,那十年是她自认最幸福最安逸的十年。
当摸着他冰冷的肌肤时,她意识到,从此永远失去了他温暖的胸膛,她以为他们还有至少二十年的时光,她后悔前一天没有好好的拥抱他,后悔只是从他那里索取的多,而为他付出的少。
现在她只想去拥抱李慧贤,安慰她,她还能回忆起,那天在他们家吃饭,李慧贤对沈万年不经意一个眼神中的风情。此刻,她该是多么的伤心啊!
沈梦昔的请假没有被批准,她也没有充足的理由离开农场,她气愤地扑到雪地里,老娘是来下乡的,又不是被流放的!
到了腊月底,农场宣布,今年春节所有人都不能回齐市,理由是加强农场建设。
“建设个P建设,大冬天的什么活儿也没有!”沈梦昔在雪地里死命踢着雪块。
“孟繁西,你怎么了?最近你神不守舍的。”刘文静过来拉住她。
“我的一个好朋友家里出了大事,我非常惦记她,想去看看。”沈梦昔听到刘文静的声音,冷静了许多。
“咱们刚来农场,想请假怕是难了。连春节都不许离开呢。”
沈梦昔觉得特别无力,她坐在雪地里,捂着脸,默念着“控制,控制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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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农场开始杀猪杀鸡,天天一片声嘶力竭的猪叫声。
刘文静神秘兮兮地回到宿舍,“你们听说了吗,周和平他们打算走路回齐市。”
“什么?走回去?开什么玩笑?”孙志红吃惊地说。
“真的,他们男生都这么说的,别走漏了消息啊。”
“我也回去!”沈梦昔忽然说。
“啊?那,我也想回去。”刘文静说。
“咱们都走!”孙志红说拍了一下炕席说。
2月16日。除夕。早上。
一行三十人穿得严严实实,浩浩荡荡出发了,他们朝着临江县的方向走,那里有通往齐市的铁路和公路。
走出五公里,刘文静已经累得走不动了,沈梦昔练静蹲,双腿有力并不十分累,但是一路拉着刘文静也很是辛苦。
男知青们也有些走不动了。
看着白茫茫的一片,大家都有些信心不足。但是归家的念头支撑着他们的疲乏的双腿机械地走下去。
大团的白雾从嘴里喷出,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和呼呼的喘气声。
当看到路边的石碑上的10字时,一阵汽车马达声从身后传来,大家回头,心中明白是农场来抓他们了。
有的男知青干脆坐到了地上。
车上下来足有十个管教。场长用手指点着他们,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憋出一句:“上车!”
像是装牲口一样,他们被赶上了车,沈梦昔看着远方,她被困在了这里,她无能为力。一滴眼泪还没有流出,已经冻在了眼角。
回到农场,他们在大礼堂开会,冻得哆哆嗦嗦的三十个知青站在台上低着头,场长咆哮着,将他们从思想到行动,从世界观到内心阴暗角落都批判了一遍。最后,这次逃跑事件以发起人周和平、李向东记大过、全体知青取消69年全年请假资格为终结。
沈梦昔颓丧地趴在炕上,这一年都离不开农场了。
等她能出去的时候,沈红梅的肚子怕是都大了。一想到沈红梅大概已经认识了某个知青,一想到她会死于难产,就揪心不已。
韩文娟,关秀琴,沈红梅。
她悲哀地发现,自己想要一份正常的母爱,怎么就那么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