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了!”厨房传来一声少女清脆的喊声。
沈梦昔回过神来,看看小小的手,又掐掐脸。
那不是梦,这也不是梦。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心中百感交集,有恐惧、有疑惑、有庆幸、有无奈。
小女孩叫孟繁西,是家里第三个孩子,一直住在双河村的奶奶家。最近奶奶带她回齐市父母家,就在前天晚上,她睡着了以后,连一句告别一句交代都没有,奶奶把她扔下就走了。她是睡到半夜发现奶奶不在的,又气又怕,哭着跑到火车站,那班火车早已开走,她坐在站台上嚎啕大哭,被追来的姐姐孟繁南硬拉回了家,在抄近路穿越铁轨的时候,孟繁西被孟繁南搡了一下,摔了一个大跟头,被拉起来后不哭不闹,老老实实回了家,到家倒头就睡,一睡就是两天。醒来,就是沈梦昔了。
沈梦昔非常懊恼,人死了钱没花了。
平时身体棒棒的,除了有点老花,有几根白发,什么毛病也没有,怎么就突然挂了呢?还变成一个十岁的小丫头?是死而复生?灵魂出窍?恶鬼附体?明明已是四月草木复苏,怎么一下就变成冰天雪地?这一切怎么解释?……科学尽头是神学吗?
太不可思议了!她坐起来,端起水碗咕咚咕咚都喝了。
又摸摸鼓起的小腹,犹豫要不要去上一下厕所,会不会最后是尿到了床上然后醒来?
孟繁南端进来一碗小米粥,放在炕沿上,上面搭着一双筷子,放下饭碗收走水碗,转身就走,临出门又回头说:“吃饭了小北!”吓了沈梦昔一跳,顺着视线,看到屋角一个小桌子下面,蜷坐着一个小男孩,被蒙在桌上的白色棉线勾织的桌布挡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到他,也不知道他在房间多久了。
小北咬着手指慢慢钻了出来,站到炕前问:“三姐,你去哪儿了?”
沈梦昔不解地看着他,小男孩的眼睛乌黑清澈,等着她回答。沈梦昔注意到他的十个指甲都被啃得只有半截,看着十分揪心。
“快点!”小南一把扯过小北出去了。
沈梦昔轻轻哎了一声,想说,说好的换个背心和被褥呢?
她把被褥翻了个面,把背心脱掉了,低头看看小小的身体,不胖也绝对不瘦。摸摸潮乎乎的红裤衩,想想还是没有脱。
炕沿上是一碗不算浓稠的小米粥,碗很大,她考虑着要是喝了这碗是不是得更想上厕所,也觉得这一大碗自己也吃不掉,那就喝一半吧。但是,她飞快地全部喝光不说,还差点控制不住伸出舌头去舔碗,最后还是用筷子一粒一粒地将挂在碗壁的细小米粒都划进嘴里,意犹未尽地吧嗒了一下嘴。
胃里有了食物,她觉得整个人晕乎乎的,脑子都不转了。其实她真想上一下厕所,看看手背上的针眼,嘀咕着就算不吃不喝能憋两天也挺厉害啊……很快就陷入了昏睡中。
她看到奶奶在前面慢慢的走,可无论怎么跑也追不上,急的大喊:“奶奶——奶奶——等等我啊!奶奶!”奶奶回头看了她一眼,站住了,对她笑,然后挥挥手赶她走,转过身继续走,再不回头。
“奶奶——!”沈梦昔忽地坐了起来,看到关秀琴叉着腰一脸不满地站在炕边,小北扒着炕沿往上爬,小南冷冷地站在门口。
“天老爷呀,我这是给谁生了个孩子啊!”关秀琴抓着乱蓬蓬的头发,悲愤地走了出去。
“三姐你喊了老半天的奶奶,声音可大了。”小北爬上炕,擦擦沈梦昔的眼泪,“你梦见咱奶了?”
“嗯。”沈梦昔用手抹去冷汗和眼泪。身体有点虚有点抖,她头冲里又躺下来,身体疲乏极了,脑子里是两个奶奶的影子反复出现,她捂住头,哀嚎了一声。
一个小手把被子拉到她的脖颈处,掖了掖被子,随后一个小身子靠过来贴在了她的后背上,轻轻地拍着她的胳膊。
沈梦昔喉头一哽,眼泪顺着眼角渗入枕巾。她不能控制地抽噎起来,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哭了很久很久。
这一觉沈梦昔睡了七八个小时,天都黑了。如果不是实在是憋不住了,大概还可以睡到第二天天亮。
“醒了小西?咱妈去上夜班了,你中午晚上都没吃饭一直睡,咱妈还担心你呢,说不行就去叫郭大夫再来看看。”说话的是十六岁的大哥孟繁东,“粥在锅里,我给你端去。”
小东一出去,沈梦昔就忽地掀开被子,胡乱穿上背心棉裤棉袄,下地穿鞋。
“你要干嘛?”孟繁东端着碗紧张地问,声音有点高。孟繁南闻声也过来了。
“上厕所!”声音带着点沙哑。
孟繁东把粥放在炕沿上,转身出去,回来拿了个痰盂,“用这个,厕所太远了。”
沈梦昔老脸刷的红了。
他们都退出了房间,还关上了门。
沈梦昔火速站到痰盂前,夹着腿,扭来扭去急三火四终于褪了棉裤坐在了痰盂上,憋得狠了,坐下来反倒没有马上尿出来,她控制着核心力量和括约肌,尽量放轻声音,还是听到液体急速击打搪瓷盆的清脆声音,她认命地垂下头,管他呢,尿到床上也罢,尿到尿盆也罢,反正老娘不能尿到裤子里,也不能让尿憋死!
沈梦昔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尿过这么大一泡尿,看着几乎满了的痰盂,还有隐约可见热气蒸腾,沈梦昔真想马上找个盖子盖上它。
她迅速扣好棉袄的扣子,系好鞋带,又戴上帽子手套,小心端着痰盂出了门,——绝不能让那三个孩子看到这样壮观的尿盆。
“小西你上哪儿?”小东追出来,看到她端着痰盂,“就倒门外的雪堆里吧。”
沈梦昔走出大门,找了一处积雪厚的地方,倒了痰盂,又用痰盂挖了雪掩盖痕迹,顺便刷刷痰盂,结果雪冻在了痰盂上面,她尴尬地咳了咳,扣过痰盂在地上踢了几下,拎起来赶紧回去了。
太阳一下山,风就更大了,沈梦昔缩着脖子,脚踩着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身后的路灯昏昏暗暗,影子在雪地上模模糊糊的。
远处有呜呜的火车鸣笛声,隐约还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咣当咣当声音。
站在大门口,端着痰盂,沈梦昔忽然站定了一动不动。——脑海里忽然蹦出的念头是,这里居然不是农村?而是1960年的齐市!1960年!
沈梦昔抬头看着天空。一轮上弦月挂在远远的天边,天上繁星闪烁,她呼出的白色哈气,显示出呼吸的急促。
这样一段突然出现的想法,让她很无措。
矮了二十公分的视角有些不一样,沈梦昔看看密密麻麻的一排排平房,看看远处灯火闪耀的火车站,又看看站在门口等她的小东,走了回去。
1960年,齐市,父亲孟庆仁,木匠;母亲关秀琴,纺织女工;孟繁东,孟繁南,孟繁西,孟繁北。
爷爷孟宪武已经去世多年,奶奶孟周氏在伊市乡下居住。
父亲孟庆仁是老三。
大爷孟庆智是烈士,大娘和大堂兄孟繁松跟奶奶住在一起;二大爷孟庆信在BJ,二大娘和二堂兄孟繁江也跟奶奶住在老家,四叔孟庆勇在上海,五叔孟庆严去当兵了。
沈梦昔抱住头,她想控制自己不去思考。她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不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身体不是我也就罢了,灵魂也不是我,那是比死还要可怕的事情。
小北在旁边蹭了一下,身下的炕席发出声音,沈梦昔松开手,看着小北。
“三姐,你去哪儿了?”
“倒痰盂了。”
“不是刚才,是前天,你去哪儿了?”
“前天?”沈梦昔摸摸头,“去火车站了。”
“是那个拿铃铛的老太婆把你叫回来的吧!”小北一付“我就说嘛”的表情。
“小北!”北屋门口传来两道急促的喝止。小东和小南站在门口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惊恐。
“不是,是二姐带我回来的啊。”
“天黑了,睡觉吧小北,今天二姐和你睡南屋。”小南来到炕边,抓过小北,抱起就走。
“你赶紧把粥喝了,一会儿凉了。”小东指指炕沿上的碗,关上了门。
一转眼,屋子里只剩下沈梦昔一人。顾不得想这些蹊跷,沈梦昔担心的是,她会下意识做一些不属于自己的动作,比如吃饭时发出声音,比如想要舔碗,比如会下意识提一下棉裤,比如刚才在门外,她用脚去踢痰盂,还熟练地把两手抄在袖筒里。
她长叹一声,端起碗,拿起勺子,慢慢地一勺一勺地喝粥,慢慢地咀嚼,死命压制着大口喝的欲望。但是没有控制住眼泪,一转眼,已经是满脸的泪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梦昔擦擦眼泪,慢慢喝完粥,把碗送到厨房,来到客厅,小东坐在床边看书,看到沈梦昔进来,问道:“没吃饱吧,月底粮食不多了,给咱奶带走一些就更少了,明天蒸菜饼子,大哥的分给你和小北一些。”
南屋卧室传来重重的一声哼。
沈梦昔摇摇头,表示不要。她看着墙上的阳历牌,只剩下薄薄的几页,最上面那页是红色的25,还有更小的字:一九六〇年十二月,农历十一月初八,星期日。
沈梦昔死死地看着阳历牌,第一个想法是原来我一下子从愚人节飞到了圣诞节,第二个想法就是关秀琴为什么星期日还要上班?周六不休息,周日也不休吗?
她耸了下肩膀,管他呢。伸手在旁边的脸盆里洗了洗脸,脸盆架上有个小圆镜,但是她个子太小根本看不到脸。她拍拍脸上的水,没用毛巾。
“有洗脚的热水吗?”沈梦昔朝厨房探探头,回头问小东。
小东去厨房拎了个水壶出来,把水兑到脸盆里,试试水温。“你先洗吧,洗完了我再洗。”
沈梦昔一顿,她怎么觉得话里的意思是本该小东先洗,然后自己再洗呢。
胡乱洗了脚,她想把袜子洗了,一想到小东的话,就放弃了,反正袜子也没怎么穿,就拎着袜子趿拉着鞋子回了北屋。
上了炕,懊恼地看着踩扁的鞋后帮,半天无语。
铺了被褥,关了灯。
沈梦昔盘坐在褥子上,她需要冥想,需要更加确认自己是沈梦昔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脑子里纷杂烦乱,门外一会儿是小东将水倒到灶下煤灰里的声音,一会儿是小北嚷着要尿尿,一会儿又说太饿了想吃大白馒头,最后是小南终于爆发,吼着“再不听话信不信我揍你”的声音。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外面又传来火车的声音。
沈梦昔抓狂地伸开两腿蹬了几下,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马上又缩回腿,捂住了嘴巴。
没有言语可以表述沈梦昔此刻的心情,她无比憋屈:不知何故死了,不明所以活了,成了个十岁的小丫头片子,特别矫情,特别爱哭,一身臭毛病。她不明白,六十年代的农村怎么会有这么娇气的孩子?
沈梦昔放弃冥想,躺下来盖好被子,很快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