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梦昔头疼欲裂,只觉得有根针钻进了头颅里,轰的一声在大脑炸开,变成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大脑四处游走,她疼得尖叫,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双手抓着头发咣咣地撞着枕头,好像有一列火车在头颅里驶过,又好像风中的电线嗡嗡作响,无边无际,无休无止。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疼痛慢慢停止了,沈梦昔汗流浃背,浑身酸软无力,大口喘着气,脱力地趴在褥子上。
一声火车的鸣笛声响过,沈梦昔视线渐渐清晰。
身边围着几个人,她张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只能无力地蜷缩在褥子上喘气,仿佛一只上岸的鱼任人宰割。
“不叫唤就是不疼了。唉,这咋跟狼嚎似的,老孙婆子肯定又得满哪儿讲究我下死手打孩子了!”说话的女人一付被毁了一世英名的语气,沈梦昔看向她,四十几岁,面目普通,齐耳短发,中分,两鬓用黑色卡子向后别住,像极了奶奶年轻时照片里的发型。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端来半碗热水,放在炕沿上,她穿着洗的褪色的红棉袄,袖子和衣襟都短了一小截,女孩站在炕边斜眼看她:“就是我奶惯的她娇气。妈,我不跟她一个炕,谁知道有没有虱子?”说完哼了一声出去又端了一杯热水给中年女人。
“别瞎说,你奶家可没有虱子。”中年女人几口喝了热水,打了个哈欠,用掌心在嘴上叩了两下,又呼噜一把沈梦昔的额头,摸到一把汗:“不热。”顺手用枕巾给她胡乱抹抹汗,“不行,我得补觉去了。”
“郭姨来了!快进屋!”门外传来女孩热情的招呼声。
“郭大夫来了!老三刚醒,还哭呢,是不是你在外头都听着了,呵呵。”
“我估计她也该醒了,下夜班路过你家门口,就进来看看。”一个穿深蓝色外套的女人走进来,摘了长围巾和手套,径直坐到沈梦昔身边,把衣兜里的听诊器放到炕头,先是把把脉,又试试体温,最后才拿过听诊器前后听听心肺,转头说:“关姐放心吧,孩子没事,好好休息几天。你先给孩子换个背心,再换个被褥,她出了很多汗,不能这么溚着,病情加重就不好了。回头你让小东去补个挂号,把这两天的葡萄糖钱给交了,我再给孩子开个条子去买一斤鸡蛋一斤挂面,多了我也帮不上了。”
“哎呀太感谢了太感谢了!小西快快快,快谢谢你郭姨,这来来回回都跑多少趟了!真是过意不去啊,要不郭大夫,你就在俺家吃早饭吧!”
“不了,家里的饭也好了。”郭大夫收起听诊器,戴上围巾。
“在这儿吃吧,大冷天的,正好喝点热乎粥。”
“谢谢关姐,真的不用。”郭大夫摸摸眼神呆滞的沈梦昔的脸蛋,“小西,你好好休息,病好了去阿姨家找维拉玩。”
郭大夫的身上有一股消毒水味,医生护士的身上都有这种洗也洗不掉的味道,沈梦昔茫然地转转眼珠。
郭大夫穿戴好走了,其他人都去相送,热情地告别。
屋子里安静下来,炕头的温度也渐渐上来了,沈梦昔像是刚刚冬眠醒来的小动物,饿得前胸贴后背,胃缩成扁扁的一张纸,自动地用力地摩擦蠕动,她伸手去端水碗,发觉手抖得厉害,浑身无力,心也突突的跳。费力地爬到碗边,趴在碗边忍着烫小啜了两口,热水流过食道落到胃里,她舒服地喟叹了一声。
沈梦昔呆呆地看着炕沿上那只白色蓝边大海碗,觉得脑子混浆浆的,她明白此刻需要迅速做出判断,但是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闭上眼睛。
厨房传出做饭的声音,柴火噼啪的燃烧声,勺子刮过锅底的声音,水汽顶开壶盖的声音,灌暖壶的声音,洗脸的声音,打肥皂的声音,沈梦昔觉得如梦似幻。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部刚刚按了开关,正在苦苦等待开机的手机,这一刻漫长又无奈,她像是卡住了一般,下颌压在竹席上,有一点疼,但是又挪不开,身体不受支配。
火炕烙得人舒服极了,她慢慢翻了个身,仰躺在褥子上,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心情无法形容,就好像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充好电再开机,却发现不是原来的手机了。
她极度混乱。
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她又爬过去喝了一口水。
她记起自己做了个噩梦,梦里自己心脏病突发死了,那濒死的恐惧和痛苦还历历在目,随即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房间的炕上,盖着一床花棉被,她腾地跳下地,低头发现自己的脚变小了,往上又看到短腿小手,无措中推开门就跑出去了,见到的是小小的农家院子,冰天雪地,北风呼啸,瞬间她就浑身僵硬:明明是四月,怎么会这么冷?
四月一日,是沈梦昔的生日,近些年她已经不过生日了,可是姗姗说:“好歹是五十的整生日。”
可哪个女人愿意过五十岁的生日呢。
俩人约在姗姗家附近的锦芙商城一楼的咖啡厅。
沈梦昔的后备箱里装了两个行李箱,一个是自己随身物品,一个是给父母弟弟家的礼物,机票已经订好,她准备和姗姗庆祝完就直接飞上海。
姗姗准备了生日礼物,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巧克力蛋糕,上面插着两根蜡烛,一根是5,一根是0,沈梦昔哭笑不得。
邻桌一对年轻情侣,正挤在一把椅子上努着嘴巴高举手机在自拍。沈梦昔无限感慨:“我真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换取这样的青春年少。”姗姗扯扯嘴角,“谁说不是。”
女孩脸太白,眼妆太重,还带着美瞳,沈梦昔扫了一眼,赶紧转开,她认为这世界上不能直视的除了太阳,就是美瞳。
男孩一脸宠爱地看着女孩窣窣地吸着饮料,听她嗲嗲地说话:“……五十岁创业,七十岁这条街都是她的,这个商场那个药房那个酒店……都是她的……要是我就天天吃好吃哒!哈哈哈咱俩一起吃!”
男孩也笑,“你除了吃还知道啥?”
“都比咱们活得自在,我现在整天就围着那爷仨转,完全没有自我。”姗姗感慨了一句,端起咖啡,“小西,生日快乐!永远快乐!知道吗,你五十了,而我才四十九。”
“不要紧我等等你,明年你也五十了。”沈梦昔也端起热咖啡,“需要干杯是吗?”
俩中年女人开怀大笑,半百的女人已经百无禁忌。
“本来想和你好好聚聚,但是今年老大高三,我们两口子这几年就是围着儿子转。一直到今天,也没和你好好聊聊,你最难的时候,我也没帮你啥,也没好好安慰你,铁蜜做的不合格。”姗姗说着眼眶就湿润了,沈梦昔笑着摇摇头,“我现在很好,一切都好。”
姗姗点了蜡烛,拿腔捏调地说:“那就许个愿吧!”
闭上眼睛,沈梦昔十指交握抵住下巴,在心里默默许了三个愿望。睁开眼睛,笑望了姗姗一眼,呼的一下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姗姗一边拔蜡烛,一边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沈梦昔想说,但是她如同被点了穴,不能说不能动,只有眼珠惊慌地转动,她瞟到邻座女孩惊骇的表情,又看到姗姗焦急地喊着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沈梦昔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听,甚至不能呼吸,她浑身发冷,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住,疼得要爆炸,头颅里嗡嗡轰鸣,渐渐眼前一片黑色,这是要死了吗?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眼前一亮,像是炸弹爆炸了一般,她觉得自己仿佛是碎了,又仿佛是被抽离。救护车还没有来吗?她悲哀地想,我都要坚持不住了。
啵的一声,像是拔出了一个红酒塞子,随之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浑身轻得如同一根羽毛飘荡着,又温暖又舒泰又轻松。
她忽然明白,大概,这就是死亡了。
沈梦昔非常无奈、非常沮丧,她刚刚第三个愿望是希望自己在没有韩林的日子里能好好活着、健康长寿。现在,这么快就打脸了。她回头伸手抓了抓,真是留恋这个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