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时光慢慢来到了1964年1月中旬。

沈梦昔终于被获准可以去佛山了。

孟庆仁将她送上火车,托付给列车长,又嘱咐她一定要先去奶奶的坟上祭拜一下。

这次她不用挤硬座了,被列车长塞给一个女乘务员,安排在乘务员休息的卧铺,虽然是靠着门近一些,但是好歹可以躺着睡觉。

女乘务员25、6岁的样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酒窝,挺好看的。

沈梦昔对于和她挤一个床铺,很是抱歉,尽量把自己缩在卧铺里面,但是那乘务员已经习惯了随便躺下就能眯一会儿,被唤醒也能马上去车厢巡视一圈。

一夜睡得都不踏实,每到一站,就是酒窝女列车员不起来,旁边几个铺的也得起来忙一阵,搞得沈梦昔疲惫不堪。

唉,在卧铺这里,除了安全一些,一点好处也无。

天亮后,车终于到了伊市,列车长来送沈梦昔下车,沈梦昔不好意思麻烦人家,说自己可以出站,那列车长戏谑地对沈梦昔说:“你爸千叮咛万嘱咐的要我把你交到你二哥手上,要是我不送你,回去他要用他的斧子劈了我呢。你这丫头,可把你亲爹吓出毛病了!哈哈哈哈!”

沈梦昔知道她说的是三年前离家出走的事情,低头做不好意思状,也不说话。

孟繁江进站来接沈梦昔,他看着列车缓慢的驶进站台,就开始焦急地寻找,沈梦昔在车门处看到了他,蓦然想起,那年,少年嘶哑着嗓子在列车上喊着“小西小西你在吗我是二哥!”,今天他神情依然焦急,跟着列车向前跑着。

火车停稳,列车长打开了车门,放下了车梯,沈梦昔跳下车,冲前面喊:“二哥!我在这儿!”

孟繁江听到了,猛地回身,看到沈梦昔,高兴地跑了过来。

沈梦昔回头冲列车长道谢,挥手道别。

“交给你了!”列车长对孟繁江说。

“哎!谢谢大叔了!”孟繁江答应着。

孟繁江带着沈梦昔去坐客车,“你知道吗,我一想到来接你,就紧张,我让你给整得都坐下病了。”

“哈哈哈!”沈梦昔笑,然后认真地说:“对不起,我一直都没跟你好好说声对不起。”

“嗨,说啥对不起!”沈梦昔一认真起来,孟繁江倒不好意思了,他连连摆手,不让沈梦昔继续说下去了。“咱俩还说啥对不起。”

双河村住了三天,李爱华在双河公社孟繁松的家里帮他们带孩子。沈梦昔住在刘三妮家里,去给爷爷奶奶大爷上了坟,又跟着孟繁江去山里转了一圈。

带着她孟繁江不敢往山里走,只在近处走了走,什么也没打到就回来了。

“去年,清河村一个男的,上山惊了冬眠的黑瞎子,让黑瞎子舔了脸,又一屁股坐到了肚子上,死得可惨了。”

“这山上还有熊啊?”

“有,还有野猪,有老虎呢。野兽一般不下山,我们也一般不敢往里走。”

“那你就别去打猎了,太危险了,还是安心种地吧,有机会招工进工厂吧。”

“现在招工太难了,前几年农村进城的都给撵回来了,这两年进城就更难了。我妈又不让我当兵,光想着让我找对象结婚呢。”

“那你就结婚呗,你今年虚岁22了吧,大哥就比你结婚早,反正早晚得结,有合适的就结呗。”

“你懂个啥,小孩伢子。”

“我啥都懂。”就是你不信。

“行,你啥都懂。”孟繁江说,“村长有意让我当会计呢。”

“那敢情好了!”沈梦昔一听很高兴,“你有时间多看看书,练练字吧。”

“嘿,还管上你二哥了!”

“五叔那儿的战士都看书练字。”

“真的啊,那我也看书练字。”

这次回来,可把罗翠兰开心坏了,她一个劲儿地邀请沈梦昔去她家住,沈梦昔考虑一下没有答应,刘三妮留罗翠兰在她家住,罗翠兰她妈也不答应,因为姑娘也大了,毕竟家里还有一个20多的大小伙子呢。

罗翠兰还戴着那条三色围巾,又问沈梦昔嘎拉哈丢了没,沈梦昔说好好地放在箱子一角,她就开心地笑了。

这次,她把她妈新给她做的红色棉手套,送给了沈梦昔,沈梦昔笑着接受了,又回送她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里面的彩色插画是哈市的风景照,罗翠兰没有去过哈市,对此很是喜欢。

“你有机会就去齐市,然后我们一起去哈市太阳岛玩儿!”

“我能有机会去吗?”

“一定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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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繁江用孟繁东的铁路家属证,和沈梦昔一起登上了去乌县的列车。刘三妮十分不放心一个15岁的姑娘家独自坐火车,她要孟繁江一直把她送到五叔的部队。

沈梦昔觉得自己给他们添了太多麻烦,孟繁江却说,他一直想去部队看看什么样,还要多谢她给了他这次机会呢。

“我妈不许我当兵,她说太危险了,谁知道国家啥时候就打仗呢。”在火车上,孟繁江对沈梦昔说:“我挺想当兵的,这回能去五叔那儿看看,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二大娘一个人太孤单了,你一走,她身边就没有亲人了。”

“你确实是长大了,咱奶活着的时候,你天天啥事都不管啥事都不愁的,就知道臭美就知道吃好的,现在回到你妈家,啥都懂了。”孟繁江笑着说,停了一下又说:“我妈说你受苦了,是不是三婶打你骂你了?”

“没有,她没有打我,就那一回还让大哥拦住了。”沈梦昔笑着拍拍他的胳膊:“还能老也不长大吗,我都十五了。我知道怎么应付她,没事的。”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兄妹相视而笑。

佛山跟三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路边的树高了一些,岗楼还是那个岗楼,电影院还是那个电影院,就是县城的名字变更成了嘉阳。沈梦昔忽然有种莫名的担忧。

孟庆严没有什么变化,31岁了,还是很英俊,还是没有结婚。

他见到沈梦昔非常高兴,给他们在军人招待所安排了两个房间。

可巧的是,又遇到了来探亲的方小菊,张连长还是在原地打转,方小菊一直不够随军条件,只能两地分居的这么跑着。

他们的女儿张爱军已经虚岁五岁了,她早忘了沈梦昔,害羞地躲在方小菊身后不肯出来。

“你看这孩子,完蛋货,赶紧叫人,这个姐姐当年还给你饼干吃呢,你都忘了?”方小菊把孩子抓过来,拉到沈梦昔跟前,让她叫姐姐。

孩子被逼得脸通红,差点要哭了。

沈梦昔笑说:“你好啊,小爱军,你小时候可乖了,可爱笑了呢!”

小姑娘停止了挣扎,但是也不肯叫人。沈梦昔给她手上塞了两块糖,就放过了她,和方小菊聊起天来。

方小菊哦的一声跳起来,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在包里翻出一包饼干,非要塞给沈梦昔。

沈梦昔笑着接过来,轻轻打开包着饼干的包装纸,拿出一块来,咬了一口,“好吃!”

方小菊开心地笑了。

沈梦昔又拿了一块给张爱军,方小菊不许,沈梦昔把剩下的饼干包上,推给方小菊:“我只给了你一块饼干,现在我吃了你一块饼干,我们扯平了。”

“那怎么一样,那是什么年头?你那一块饼干比这一包还值钱呢!”

“小菊姐,我真的不能要,爱华还小,你留给她吃,她在长身体,以后等你随军了,我到你家吃饭!”

方小菊无奈地说:“你这孩子咋这么有主意呢!那行,以后你一定到我家吃饭,要是我真随军了你再来佛山镇,就住我们家!”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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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昔有些不敢去沈青山家,来到了佛山,她却开始逃避地不去想关于他家的事情。

孟繁江对于部队的一切都非常的好奇和热爱。他跟着战士出早操,跟着他们唱歌、吃饭,把招待所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床也铺的平平整整。

第三天早上,沈梦昔去了沈青山家,她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一步一步走向沈青山的家,就是一步步走向一个真相。脚上像是坠了铅块一样沉重,但还是走到了门口。

开门的是一个小姑娘,见到沈梦昔挑了一下眉毛:“你找谁?”

沈梦昔看着小姑娘的脸,恍惚得几乎忘记了说话。

“谁啊?”院子里走出一个女人,沈梦昔看着她,努力保持平静,她攥紧了拳头,忍住扑过去抱住她的冲动。

她就是奶奶,是年轻时候的奶奶,李慧贤。原来,她曾经这么好看,一头青丝的样子,是那么漂亮,那么温婉。

“你找青山吗?他还没回来呢!”

沈梦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低着头,点点头,转过了身去。

眼泪在那一转身的瞬间哗哗地落下。

“哎,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等青山回来我好告诉他你来找过他!”沈梦昔没有回头,快步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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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好好想想。”这是沈梦昔遇到难事的时候,经常自言自语的话。

她来到江边,在航运站的台阶上坐下,这个时候,江边只有一群孩子在嬉戏,她呆呆地望着冰封的江面。

如果,奶奶是沈青山的后妈,那就是说,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而自己长得和姑姑非常相像,和奶奶也非常相像,说明什么?说明自己和沈青山根本不是父女关系,那只有一种可能,自己的母亲不是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上海知青韩文娟,而是自己一直当做姑姑的沈红梅。

她捂住了脸和眼睛,原来姑姑是妈妈,奶奶是姥姥。

那团乱麻,终于还是得理,得剪。只是心里那么痛。

她忽然恨自己带着前生的记忆,如果仅仅是孟繁西,做个单纯快乐的十几岁的孩子,比现在这样顶个嫩脸的老心不知道要快乐多少!

她曾一直抱怨的亲情淡漠,其实已经是人家恩赐的施舍。

原来,她真的是一个孤儿。

风从北面的江上吹来,天地是那么大,人,是那么孤独。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天空有鸟儿飞过,孩子们在打闹叫喊,可是还是那么寂寞。

“孟繁西,真是你啊!”一个声音传来,沈梦昔没有反应,她此刻完全沉浸在沈梦昔的生命里。

“孟繁西,你怎么了?”那人推了推她的胳膊。

在沈青山,他蹲在她身边,有些焦急地看着她。

是啊,我是孟繁西。

“你怎么哭得这么厉害,眼睛都肿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就是想起我奶奶。”沈梦昔站了起来,晃了晃头。这个少年,已经比自己高出了一头,心里叹道,这个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我还以为是那娘俩欺负你了,我一回家就听说有个女生来找我,我就猜是你了,赶紧跑到营部去找你,你害我找了一大圈啊!”

“她们没欺负我,她们挺好的。”

“好什么好,砢碜死了!”

“你今年都十五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呢,你爸找什么媳妇,跟你有那么大关系吗?”沈梦昔的声音急速而尖刻。

沈青山愣住了,他没想到沈梦昔有这么大反应。

“我的意思是你这样,你爸爸会很难做。”沈梦昔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赶紧找补。

“我就是不愿意看到我爸和她笑,他们一说话,我就想起我妈。她抢走了我妈的东西,也抢走了我爸。”沈青山也坐在了台阶上。

“你不流鼻涕了,真好。”沈梦昔笑着说。

沈青山差点恼羞成怒。

“你有时间多练练字,现在的战士每天都练字,你不如现在就练。你别天天老想着别人的不好,会阻挡你变优秀的步伐!而且你爸有自己的生活,就像你将来也有自己的生活一样。他,总要有个人陪着过后半生的。”

沈青山低头不语,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两个人在冰冷的台阶坐了很久,各有各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