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当初改依赖肉类为依赖粮食而生存,是为了更优雅更尊严地生活。我们从树上走下来,从森林里走出来,走向开阔地,走向庄稼。种粮食不用冒生命危险。吃粮食不用满嘴是血。粮食比肉更好保存,储备足够的粮食就可避免挨饿,同时也就避免了挨饿时两眼发绿地去跟其他动物争抢一块腐肉。
粮食果然给了我们优雅和尊严。
那时候,我们完全想不到开垦会给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带来危害,也想不到这样无休止地开垦下去,终有一天我们将会重新失去优雅和尊严。那时候我们没想那么多,而且那时候也没有科技使我们的眼光变得更长远。人类最早的一个自然环保团体是在1891年才产生的,叫“自然保护团体塞拉俱乐部”,成立于美国。那之后直到1962年,美国女科学家蕾切尔·卡逊才写了一本叫《寂静的春天》的书,也仅仅是提出了化学杀虫剂对环境造成的污染。就是后来的“世界环境日”,也是在1984年才提出了“防止沙漠化”这个主题。就是说,“石漠化”到这时候都还没进入世界环保组织的视野。
但这种地质变化却是很早就开始了。
根据“百度”的解释,石漠化是指在热带、亚热带湿润、半湿润气候条件和岩溶极其发育的自然背景下,受人为活动干扰,使地表植被遭受破坏,导致土壤严重流失,基岩大面积裸露或砾石堆积的土地退化现象,也是岩溶地区土地退化的极端形式。
在中国,以云贵高原为中心的方圆81个县都处于这种极端形式。科学的说法是:岩溶地区丰富的碳酸盐岩具有易淋溶、成土慢的特点,山高坡陡,气候温暖,雨水丰沛而集中,为石漠化形成提供了侵蚀动力和溶蚀条件,是石漠化形成的物质基础。但自然因素形成的石漠化土地只占石漠化土地总面积的26%。就是说,有74%是因为过度樵采,过度开垦,不合理的耕作方式,不合理的放牧和乱砍滥伐等人为因素造成的。
谈到人为因素,就不能不提到明清时期政府从内地和东南富庶地区向贵州的多次大移民。
地旷人稀的贵州,在明代建立行省后,就成为大量人口迁徙的“目的地”。当时每一次向贵州的移民,都始自于对这一地区的军事行动,终结于出征到贵州的军队在军事行动停止后,大部分就地安置,士兵们在浴血奋战之地改为屯田驻守。明朝政府几次调北征南和调北填南,大批移民进入,形成贵州特有的屯堡文化现象。
明清之际的征伐,清政府“改土归流”和镇压少数民族起义,几经战乱,人口锐减,贵州平定之后,清政府又组织将大批移民迁入。
贵州总体上自然条件较差,可耕之地本来就有限,移民的大批涌入,水陆便利之处多被占有,当地的土著居民和少数民族被迫向更边远的山区迁移。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发布历史上享有盛名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赋”上谕中,就提到贵州等省“遭叛逆之变,地方残坏,田亩抛荒,不堪见闻。自平定以来,人民渐增,开垦无遗。或沙石堆积,难于耕种者,亦间有之;而山谷崎岖之地,已无弃土,尽皆耕种矣。”
贵州山高坡陡,“山土瘠薄,垦种两三年后,雨水冲剧,倍形硗确。”过度垦殖,水土极易流失。在贫瘠的土地上拓荒、垦殖、耕作,导致自然生态系统退化,大片土地向石山荒漠化演替。到清朝末年,人口与土地、人口与粮食的矛盾便已开始显现。道光年间,贵州按察使吴振棫《悯黔民》诗写到,当时的贵州已是“穷山地已开荒尽,丰岁人犹乞食多”。
动荡的近代,地瘠民贫的贵州,军阀混战,自然灾害频发,民不聊生。抗战时期成为全国的大后方,大量人口西迁,形成贵州开发的一个高峰期。这一时期经济虽有短暂的发展,但抗战结束,经济重心转移,贵州民生艰难,农村经济濒临崩溃。
到了当代,由于人口膨胀,人地矛盾突出,在某些非理性的政策和价值观的指导下,森林过度采伐,毁林毁草,陡坡垦殖,导致石漠化加剧。这一系列不利于生态环境改善和农业持续发展的脆弱性特征,使贵州成为世界上生态最脆弱的地区之一;以贵州为中心的黔、滇、桂西南喀斯特地区,是中国目前极其贫困的集中区之一。
人类扑向大地疯狂掠取,吃得肥头大耳,却一点也没注意到大地正在变瘦,正在枯萎。当有一天我们终于看到了沙漠,看到了石漠,终于得有那么多人抱着大地干涸的乳房挨饿的时候,我们才看见了自己的罪恶。
至2005年底,我国的石漠化土地总面积为12.96万平方公里,占(监测区)岩溶面积的28.7%。仅仅贵州省,石漠化面积便有35920平方公里,其中,轻度石漠化面积22733平方公里,中度石漠化面积10518平方公里,强度石漠化面积2669平方公里,另外还有43714平方公里的土地有潜在石漠化趋势。
石漠化是一种地质演变的极端形式,而这种极端形式导致的是人类生存的另一种极端形式:长期贫困。到这里就不得不说到贵州省赫章县的海雀村了。
先说赫章。赫章隶属贵州省毕节市,处于云贵高原向黔中山原地区过渡的斜坡地带,是旱地农业区。赫章地势为全省最高,河流切割侵蚀强烈,地表破碎崎岖,山高坡陡,土层薄,坡耕地比重大,水土流失较为严重。赫章长年瘴雾弥漫,阴冷多雨,日照不足,从事农业的气候条件较差,农作物一年一熟,以荞、莜为主。传统上是轮歇丢荒、广种薄收,是国家级贫困县。
再说海雀。“海雀”是彝语的音译,译成汉语的意思是有三个呈梯级状海子的地方,第一个海子的水流进第二个海子,第二个海子的水又流进第三个海子。汉语表达起来如此复杂的意象,彝语只需“海雀”两字就表达了,而且远比汉语表达起更有诗意。就是说,海雀曾经是有水的,而且是三个美丽的海子。究竟是哪个时候,现在的海雀人已经无法说出一个精准的时间了,反正那时候海雀是有林子的,那时候整个乌蒙山脉都是绿葱葱的。都听说过“夜郎自大”这词儿吧?海雀两千多年前就属于夜郎古国。可乐是当时夜郎古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而海雀,则紧邻着可乐,它们共同依靠着茫茫乌蒙山脉。据考古学家推断,可乐是古夜郎西北部的重镇,并很有可能是夜郎国早期的都城所在地。而海雀,则相当于可乐的后花园。这么富庶的一块风水宝地,石漠化后,面目全非。
海雀人自然是听说过祖上的富庶的,正是这样,他们才会生出向往。
海雀有自己的巫师,这位巫师在1958年冬天的一个夜晚突然要举旗北上做皇帝。一代代有关夜郎皇都、有关祖上殷实的说法,别人或许不太相信,但她肯定是深信不疑的。别人即使信也并不在意,但她非常在意。既然祖上都可以住在皇都,我们为什么不能呢?她号召大家跟她一起北上京城,说到了北京就保证大家住进皇宫,皇宫里保证有白米饭吃,保证有清亮的泉水喝,保证不用害怕狂风和黑沙。别人当然也向往皇宫,向往白米饭,也向往清亮的泉水,但他们害怕公安。巫师说公安不用怕,公安来了我可以封枪。她这样说,就有人不信了。这个人在一伙狂人提了锄头弯刀要跟巫师北上京都的时候报了警。公安来了先用哑枪唬他们,大伙还真以为巫师能封枪哩,根本就不打算听公安的。不得已,公安只好朝天放真枪,这才将大伙吓醒了。
不管这个传说有多荒诞,我们看到的,海雀人对贫困,对他们恶劣生态环境的恐惧是实实在在的,对温饱生活的渴望也是实实在在的。在毕节地区有一句俗语流传至今:“威纳赫,去不得。”威,指威宁;纳,指纳雍;赫,指的是赫章,这些都是遭到严重石漠化的地方。“威宁赫章苦荞粑”,地里出不了庄稼,只能种苦荞。“高山大坪子,苦荞过日子,要想吃顿包谷饭,等到婆娘坐月子。”我们的海雀,就在赫章。现在你总算明白海雀人为什么会为白米饭为清泉水变得那般疯狂了吧?
严重石漠化后的海雀,再不能为海雀人提供一捧清泉,他们只能靠天花水解着渴。下雨的时候,他们把地面的泥水引进水塘存起来,不管是牲口还是人,都只有那水可以喝。长期的贫困,导致他们吃不饱肚子,穿不起衣服,更修不起一间正经的房子。地里出不了庄稼,就拼命开垦,广种薄收。越开垦地越瘦,整日狂风黑沙,杈杈房随时都会被刮倒,人也睁不开眼睛,睁开眼睛也看不到改善的希望在哪里。
1985年,海雀这个遭到严重石漠化的村庄,因“苦甲天下”而惊动了中南海,从此拉开了中国扶贫攻坚的大幕,也由此引出了村支书文朝荣的故事,有了一片石漠地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