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的同学道友们

世间上有的人看重朋友更甚于妻子儿女,

三国的刘备就曾说,

“朋友如手足,

妻子如衣服;

衣服破了可以补,

手足断不能合”。

可见朋友的重要性。

在佛教里,

也重视“友直、友谅、友多闻”,

尤其能交到一个诤友、畏友,

像菩萨们十方相互往来,

道情法爱,

共相学习,

这就是善知识了。

我常说,我从小没有读过书,没有见过学校,也没有进过学校。事实上,我十二岁出家后在寺院里生活,受了寺院的教育。书是读得不多,教育不是没有。

我就读栖霞律学院六年,在宗门的常州天宁寺参学一年,在焦山佛学院也近三年时间。之外,禅宗的金山江天寺、律宗的宝华山隆昌寺,我每年必定前往参学,赶上戒期或是禅堂起七。可以说,佛门的宗下、教下、律下我都参学过,就如海陆空各个军种,我都有过资历。甚至,为了了解经忏制度在中国的影响力,我也参加过短期的经忏佛事。

净土宗的灵岩山、各个道场里的念佛会,我参加过一七、二七,甚至七七也有过多次。我在焦山住的时候,每年冬天都要打七个七。在宜兰主持过的佛七,前后也有三四十年,从来没有缺席过。其他像在虎尾、龙岩、罗东、三重、台北,尤其在高雄佛教堂也参加过多次的佛七。

假如把我这一生主持过的佛七、参加过的佛七加总起来,也会有百次之多。一个佛七就是七天,如果是一百次佛七,那我的生命里,就有七百多个日子在念佛中过去了。

初在佛门里,我十年苦行参学,但自觉发心不够,我在读书参学中服务常住,做过六年行堂、两年司水、一年半的典座;可以说,我把我的人生岁月完全投注到佛法的生活里、修道中,工作的劳役里。这十年佛门的参学岁月中,有了一些道友、同学、同参,彼此互相学习提携。

说起同学道友,在南京和镇江,总该有一二百人,但是那时候大家各忙读书,甚至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去管他;有过往来的同参道友,由于各人云水行脚,也疏于联系了。出家人就好像独行侠,行走大江南北,又像孤鸟,飞到东飞到西,漫无目的,哪有什么知交朋友可谈呢?虽然如此,还是有一些可以回忆的有缘人,今略说如下:

弘度法师(智勇法师)

我的第一位称得上“畏友”的,恐怕就是弘度法师了,当年在大陆各个佛学院里都知道,我和弘度来往最密切。

弘度法师,江苏如皋人,比我长三四岁。十五岁的时候,给他的叔叔弥光法师从江苏如皋李堡的家乡带到栖霞山寺,礼二当家觉民法师为依止师父。

他长于梵呗,记忆力特强。人家说“下笔千言,倚马可待”,我看他是“下笔万言,倚马可待”。别人用作文簿写文章,他则是用笔记本写作。他离开栖霞山以后写信给我一些指示教导,也都是用笔记本写成的。往往寄一封信来,我都要几天才能读完。

弘度法师尤其善于行政,信手拈来,就能订定各种章程、办法,特别是写了一手好字,真、草、隶、篆样样写得来。不但如此,他富有正义,为人正派,而且身怀绝技,能够飞檐走壁,说是一位文武双全的人也不为过。

他平常处事不苟言笑,同学们选他做班长,但他并不喜欢,只是喜爱读书。我们视他比老师还要伟大,简直把他当天人一样崇拜。那时候以我的成绩,还仰望不上他,因为我们到底还是幼稚。承蒙他也会对我们这许多幼小的同学给予点拨、指导,有时嫌我们问得太多了,也会一拳下来:“老是啰唆,问什么啊!”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以他为马首是瞻,敬重他的心仍然不改,并且把他当作正义的标杆、智慧的风范。一九四〇年初,上海举办了一场演讲比赛,有六百位青年比丘僧参加,他获得第一名,作文比赛他也荣获第一。他的信心坚定,教性刚烈,后来改名叫“智勇”,真是名副其实的“智勇双全”,可以说,这是一位佛教的奇才。

没有多久,他就从栖霞山律学院升学到焦山佛学院读书,成绩一样名列前茅,受到师生们的特别爱护。当时的焦山佛学院在佛教界可谓独占鳌头,就如同现在的北京大学、台湾大学一般,凡是一流的人才,才能进去就读。这里的师资有:北京大学薛剑园教授国文,南京“中央大学”虞愚教授“名理新探”,佛学权威芝峰法师、圆湛法师等,都是一时之选。

看到这么一位优秀的学长,我心里也很着急,盼望着自己成绩赶快进步,好能考上焦山,与那许多优秀的年轻人共读共学。一九四五年的三四月,我参加特别考试,例外被录取,我终于可以在下学期进入焦山佛学院了。

意外的是,智勇法师却在一九四五年的春天遭到开除。什么原因呢?原来是焦山佛学院副院长东初法师奇特的性格所引起。

东初法师不是一位很随顺因缘的人,他并不太与人为善,也不会从善如流,所以正义勇敢的智勇学长对他就有所批评。智勇在每天的日记里,都是记录东初法师这里言论不对,那里行为不当,并且起名为“东初日记”。这从学生的角度来说,确实违背了师生的伦理;但智勇学长有他见义勇为的性格,用权势地位是降伏不了他的。

那一天,东初法师巡视佛学院,刚好就坐在智勇学长的座位上。他顺手打开抽屉,一看“东初日记”,便好奇地翻看了几页。这一看,脸色大变,气呼呼地把日记本带走,即刻交给院长雪烦和尚,说:“这是你的学生写的!”讲完之后,头也不回就离开焦山了。

雪烦和尚想,这下子怎么能得罪副院长呢?学生的言论无理,势必要开除。他即刻召集会议,决定要开除智勇法师。想不到,竟然引起全体学生闹风潮,表示要一起离开焦山佛学院。其实,这在智勇法师的学习生涯中,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开除了。

后来,经由老师们出来调解说:现在要向东初法师说明、忏悔,但都找不到,院长也很为难。为了共同维护常住,不能制造隔阂矛盾,只有让弘度先接受开除,让他离开学院。

弘度离开了以后,我就不想再进焦山读书了。因为我已经对焦山产生不好的印象,觉得这是一个黑暗封闭、无情无理的地方。但是别的室友们都跟我讲,能进入焦山不容易,你应该先进去看看,了解再说。因此,在一九四五年的五月,我还是进了焦山读书。

焦山佛学院果真不同凡响,八十多位二三十岁的青年僧伽齐聚在此,都是从各个大学毕业,或是来自各个优秀佛学院的高才生。例如:介如法师、普莲法师、慎如法师、大同法师、圣璞法师等。

但是我感到很惭愧,智勇离开焦山时,有十多位他的“粉丝”(fans)同学跟着他一起走。他走了,我却反而进去,在义气上,总觉得有一点说不过去。后来智勇写信给我,要我“依法不依人”,继续在焦山念书。得到他的来信,我才安心下来。

焦山佛学院风波以后,我因为智勇学长的关系,对东初法师有了一些成见。虽然他也有为佛教的心,可是他的方法实在不对。例如:他将原本太虚大师定下来半小时的早课程序,恢复为一个半小时,东初法师的复古运动,让我深不以为然。后来他做院长,我就想要离开了。我向他请假,师父也同意,并且说要带我回去宜兴大觉寺礼拜祖庭。

这个时候即将过年了,有一位姓任的教育局长,听说在栖霞山担任住持的志开法师回来了,特地前来拜访。他来一见到我,也忘了以师父为主,对我产生了兴趣,问我说:“你从哪里来?”

我回答:“从南京来。”

他一听我说从南京回来,大概觉得我有些文化程度,就说:“我们这里有一所学校,正缺少一位校长,你来担任好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也不好问,一旁的师父说:“你讲的话很好啊!”

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我就接受派任,忙着办起学校来了。

白塔国小共有两百多个学生,只有两位老师,因为贫穷,没有人要来这个乡下地方。我想到智勇,马上写信给他。他一听说我要找他做老师,即刻就来了。

当时,他已经在南京普德佛学院教书,本来他的程度就很好,又有授课经验,我说:“校长你来做。”

但他不肯,坚持说:“如果你要我做校长,我就走。”

于是我只有走马上任,做起校长,让他做老师了。

智勇的能力比我强,不论贴标语、策划等什么行政事务,他都会,加上我们做事的动作迅速,很快地,就觉得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我提议办《怒涛》月刊,他说他写钢板,我负责发行。他写的钢板字跟印刷一模一样,大部分的内容都是他执笔,偶尔我只是写一篇文章凑凑热闹。可以说,这本杂志几乎由他一个人包办。

我们之所以名为“怒涛”,是因为感于佛教太守旧,希望透过汹涌的波涛来冲毁佛教的恶习,为新佛教的理想大发狮子吼。一出刊,确实如洪水猛兽般大大地震惊了佛教界。当时佛教杂志的权威《海潮音》,用了一个方块刊登广告:“我们又多了一支佛教的生力军。”

家师志开上人还捐了五百令的纸来赞助我们。

但是战争的无情,还是给我们带来一些苦难。有一天半夜,我莫名地被逮捕了,几经周折,才让师兄解救出来。眼看学校实在做不下去,便和智勇商量,一起回到南京。

很好的因缘,我们巧遇了南京华藏寺住持荫云和尚。他为人正派,但已退居,华藏寺推出一位新任住持,可惜不务正业,什么坏事都做,还卖了好几条街的寺产。荫云和尚出面阻止,把它通通收回来,希望交给我们接任。

华藏寺位于南京市中心,走路不多远,就到南京市最热闹的新街口,可以说是很好的一个地方。寺里有一所学校、一间工厂、一家文具店、一座茶炉,还有几十个出家人做佛事维持经济。

我跟智勇因为荫云和尚到了华藏寺,但智勇不愿意做住持,要我来担任,我们共同管理。这时候,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间寺院简直像个大杂院,各式人等进出复杂,加上原本住在里面的几十位住众以经忏为事业,五堂功课相当不正常。

我们为了改变种种陋习,便订定一些新规约,冀望带来一些新气象。可惜积弊已深,旧僧势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瓦解,加上时局愈来愈紧张,只有宣告失败。

战云密布,死伤严重,智勇看了不忍,发起组织“僧侣救护队”,希望为国家做一点事。正想付诸行动时,临时变局,只好由我带领来到台湾,最后也和他断了音讯。

一直到四十年后两岸开放,我听说智勇在河南一所大学教书,辗转联系上,并且相约在香港见面。这一别后又是十余年,二〇〇八年,我赴河南郑州出席中原天瑞大佛开光典礼,再度和他见面。阔别数十年,飞鸿踏雪,对于许多往事他已不复记忆。

感叹之余,有一件倒是很感谢他的事。据我母亲说,大约在一九五〇年代抗美援朝的时候,大陆谣传我在新加坡替国民党做事,已经升任司长。智勇不知道从哪里写了一封信给我的母亲,信上写着:母亲大人,下面叙述了一些大陆的情况,最后署名“儿 李群”。

由于智勇和我们曾经论兄道弟,他跟着我称母亲大人,同时我也姓李,这封信证明母亲的儿子不在新加坡,没有参军,没有为国民党做事。这么一来,对我的家庭帮助很大,误打误撞,让我们一家人因此都存活了下来。说起来,实在要感谢这样一个美丽的误会了。

悟因法师(大同法师)

悟因法师和我,并不是在佛学院期间有所来往而建立感情的,我们只是同学,后来他提早离开学院,参加太虚大师举办的“中国佛教会务人员训练班”,就被派到上海佛教会服务。

后来,我在南京华藏寺的时候,他已经先我到了台湾,接受台中宝觉寺住持林锦东的邀请担任监院。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说预备办一个三千人的台湾佛学院,要我多邀约几位同学前去支助。

我心里想,这个大同法师也太过夸大了,今天的佛教,哪里那么容易办个三千人的佛学院呢?我这个人很务实,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也就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这就等于慈航法师当时在他编的《人间佛教》杂志上,发表改革佛教,下了命令:镇江金山寺改成织布工厂,常州天宁寺要办师范学院……这里做什么,那里做什么。我一看,慈航法师真是太天真烂漫了,革命不是这么说就能做到的,这太不务实了。

想不到,后来我自己也跑到台湾来,已时隔一年多了。在台湾,才觉得我人地生疏,想起有一个学长大同法师在台中宝觉寺,就去找他吧。

当时也没有电话,联系不容易,一去那里才知道,刚于几天前,大同法师已离开宝觉寺到香港了。这是因为国民党政府误解他是“匪谍”,他怕被逮捕,就先赴港去了。不过,悟因的妹妹也是一个出家人,长得庄严秀丽,听到我们来,知道我们跟她哥哥的关系,还送了一块布给我们。

大同法师去了香港以后,留下了太虚大师创办的《觉群》月刊没有人编辑。那时候我已经在中坜圆光寺落脚,大家说我有编辑的经验,希望我去主编,我便从中坜到台中编辑《觉群》。

后来,因为警察怀疑大陆派了五百位出家人到台湾从事间谍工作,到处风声鹤唳,我也不敢经常外出。为了谨慎起见,只有辞谢这份工作,建议林锦东改请台中市立图书馆总务主任朱斐接任。

朱斐居士接编之后,就把《觉群》改为纪念印光法师净土思想的杂志。我写信反对,却引起不少的误会,认为我反对净土。大同法师知道后,还来信给我鼓励,赞同我的意思。

没过多久,大同法师还俗经商,改名许大同,在香港、加拿大两地做起建筑的生意来,听说赚了不少钱。我开创佛光山的时候,承蒙他还前来看过我。由于大家生活不同,偶尔有一封书信报平安外,逐渐就没有来往了。

煮云法师

煮云法师,一九一九年出生,江苏如皋人,比我大八岁,应该算是我的老大哥。但是他很依赖我,什么事情都要我和他一起参加。尤其我的东西也是他的东西,我这个人怎么用,也都是听他们怎么说、怎么做。看起来他们对我很好,实际上,我是听他们吩咐。他在一九八六年过世时,我正在美国西来寺闭关,无法返台,只有写了一副挽联遥寄追思:

你我同戒同参同学同事同弘佛法,人称同兄弟;

相互忍苦忍贫忍谤忍难忍气吞声,谁知忍别离。

我和他在栖霞律学院同学六年,在焦山佛学院同学一年,之后他就离开,前往上海圆明讲堂亲近圆瑛法师,在思想上,我们也就分道扬镳了。后来听说他又到了普陀山,在那里的沙弥学园教授一些沙弥。我和智勇等人在南京华藏寺发起新佛教运动,他写信来表示愿意归队,我们也欢迎他参加。

我们在华藏寺遇到的最大困难是,有数十位的经忏人士不守规矩,我们没有办法处理。后来不知道是谁想出了一个馊主意,以寺里的经济困难为由,每天吃稀饭,他们吃不惯,就自然解散。

但我们吃了半个月的稀饭后,那许多经忏的法师倒没有什么异动,可是我们的煮云法师已经吃不惯了,就说:“我不能天天跟你们在这里喝稀饭啊!”

于是,他又回到普陀山去。这大约是一九四八年的秋冬。

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我就到台湾了。一九五〇年“一江山岛会战”,大陈岛的居民跟随军队退到了台湾,在普陀山居住的煮云法师也跟着他们到了台湾。

他一到台湾,听说我在中坜圆光寺,就跑来找我,还带了一封尘空法师的信给我。尘空法师和我的老师芝峰法师是同辈,我在焦山时见过他,承蒙他不弃,从普陀山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对我一生很受用。其中他说到,我们现代的青年,要有佛教靠我的决心,不要想我去靠佛教。在我初到台湾,四顾茫然,无依无靠,走投无路的时候,煮云法师带来尘空法师的这两句话,就像一盏明灯,给我很大的鼓励。

我在圆光寺看到煮云一副落魄的样子,就问:“你的衣单都带来了吗?”

他说:“没有。”

这句话可能是误会,他也许是说衣单没有带到中坜,我却以为他没有带来台湾,即刻,就把我刚做好的一套全新的长衫、褂裤送给他,横竖我们一样高,我能穿的,他也能穿。我们一向不分彼此,贫穷都是一样,只是生活习惯、思想上有所不同,他以贫穷为苦,我以贫穷为乐。

因为煮云法师一出生就穷,出家的寺庙也穷,剃度以后,没有人接济过他。我当时年纪小,大概长得还可爱,常常会有人给我一张纸、一支笔,即便一件坏的衣服,我也很欢喜。尤其那许多老和尚往生了,衣服没人要,我也都把它们接收下来,基本上,我没有穿过新衣服,穿的都是死人的衣服,但是煮云法师连死人的衣服都穿不到。他曾经为了能有一件褂裤,利用暑假七月举办盂兰盆法会的期间,出去替人家念经,赚一点供养,才买到一条裤子。

煮云法师因为一无所有,所以难得有什么东西,他都会很介意。记得有一次,家师送我一个热水瓶,在当时来说,算是一个珍贵的奢侈品了。煮云法师见了羡慕不已,那时我已经有一个漱口钢杯可以喝水,看他这么喜欢,就把热水瓶送给他。煮云欢喜不已,每天带着热水瓶在人前走来走去,借机炫耀。

有一天,热水瓶的水银炸破了,他一看,脸色大变,这下还得了,赔不起啊!大家生活都这么困难,怎么办呢?我看出他惊慌失措、面如死灰的样子,就说:“坏了就算了,不要就好。”这一句话,让他如逢大赦,解决了他的窘态。

到了台湾之后,为了求生存,我叫他要为佛教奋斗,可以写文章。煮云法师算是一个奇才,他看过的小说、四字段、七字段,像“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定乾坤……”等等,他都会背,同学们也欢喜找他说故事。当时,我替东初法师编辑《人生》杂志,煮云法师的第一篇文章,就把布教的点滴故事,写成一篇《叫花子传圣旨》给我刊登。这篇文章幽默风趣,妙意横生,我觉得他有写作的天才,于是鼓励他继续写作,后来他写了《南海普陀山传奇异闻录》等好几本书,我还为他写序。在台湾虽不算是洛阳纸贵,至少也是风行一时了。

一九五三年,煮云法师创建凤山佛教莲社,我在宜兰弘法,但他经常要我到高雄讲经、成立青年会、协助他的法务等,我都照做。那时候的凤山莲社只有一个床位,为了我去讲经,煮云法师买了一张藤椅,就这样,我在这把藤椅上睡了一个多月,一直到把《金刚经》讲完。

他也参加过我的大藏经环岛弘法宣传团,尤其我组织弘法队,他也组织弘法团;我成立歌咏队,他也成立歌咏队。甚至在台湾南部,他下乡弘法、到监狱布教、各处讲演,说起来,他比我更随和、更热心。

我的这一位老友对我很好,完全没有嫉妒心。记得有一次,我在丛林学院的怀恩堂教室为信徒开示,他在后面听了之后就跟慈惠法师说:“你们的师父啊,讲话听起来都没有引经据典,可是呢,你仔细听,里面都是佛法。”

也记得有一位同道,多次在背后说我坏话,从中挑拨我们之间的友谊。煮云法师不是哈哈一笑,就是为我说好话。甚至有一些外省人对我有所批评,他也跑去跟他们说:“星云你们是打倒不了的,他是磐石!磐石!百摇不动的啊!”他对我的评价就是这样子。

煮云法师慈悲和蔼,从来不发脾气,我对他种种的要求、任性,都承蒙他对我多所谅解,我们相知相惜,现在想起来,真是愧对老友,这也算是一段奇缘吧!

现华法师

说起现华法师,也是江苏如皋人,他和悟因是同班同学,算是我的学长,也是我的“粉丝”。论学校的伦理,现华是监学,已经是训育处的训育员了,而我只是一个学生,承蒙他的欣赏和我论交,他是这么一位高大雄伟、仪表轩昂的执事,听命我这一个还没有成熟的学生,自己也感到不累。不过,人的缘分很难说,他觉得听我的话对他有益。

当初,我因不满院长东初法师的管理方法,决定离开焦山,另谋发展,就跑去跟院长请假。但东初法师不准,他说:“就是你师父来,也不可以,我这里是旅馆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东初法师把监学老师现华找来,说:“把他看起来,不准让他走!”现华一听,“喔”了一声,就跟我走回寮了。

一路上我们沉默不语,彼此各怀鬼胎,想着下一步怎么做。其实我很单纯,我想我要走了,现华你也不敢不让我走,依你跟我的交情,我事先已经跟你商量过,你能变卦吗?我觉得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但我还是不开口,等着他表态。慢慢走回他的监学寮,他仍然没有讲话。我淡淡地说:“我明天还是要走。”他马上双手一摆:“哪里能?你没有听到院长讲的话吗?他叫我看好你。”

我一听,一头无名火升起,作势拳头一举:“这是你讲的话吗?”

他连忙说:“好啦,好啦!我明天送你。”我就回去准备了。

说来我能离开焦山,还是要感谢现华的解围。他没有依照院长的指示,反而在第二天四五点天未亮就送我渡江赶路,并且在镇江“一枝春”面店请我吃了一碗面,真是齿颊留香。至今都还怀念那一碗色香俱佳的面,不晓得怎么做成的。

此外,最让我铭记在心的,就是我即将参与“僧侣救护队”到台湾时,华藏寺住持由谁来做呢?这需要一个人来接任。我正苦于不知将住持之责交给谁,商之于现华,他慨然应允。

实际上,那时候南京的局面,大势已去,实在难以回天,而他肯承担,就如诸葛孔明一样,接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对他,我实在是感激无已。如果不是他仗义担当,我这一个烂摊子,还不知怎么样才能交出去。所以我后来到了台湾,每每想到他在大陆接任南京华藏寺住持的情况,就一直忧心挂念,不知该如何回报于他。

一九八九年我返乡探亲,想尽办法邀约过去所有的师友三十余人在南京聚会。我送给每一个人一支手表、一个金戒指、一个红包,感谢他们过去对我的照顾指导。记得那一天聚会,我特别地开心,一别四十年,当初大家还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小伙子,如今都已是六十岁以上的迟暮老人了。

道不尽的欢喜,说不尽的道情法爱。但是我在旅途匆匆中,相聚也只是几十分钟的事情,最后也只有依依惜别。最严重的问题是,我苦苦寻觅的现华法师没有出场,我请问大家现华法师在哪里?大家也不知道,于是我又带着遗憾回到台湾。

在一九八九年以后,两岸探亲非常热络,我特地在香港买了一栋房子,因为每次去香港见亲友,住旅馆太昂贵,并且也希望能有一个空间谈话,有了那栋房子,就能与客人促膝长谈。同时,别人也可以跟我商借,记得朱斐居士等人都曾在那里住过一段时期。

我没有放弃,继续访查现华法师的下落。风雨中离散的故人,要想再有见面的机会,真是困难。皇天不负苦心人,后来终于有一个人告诉我现华在哪里,我特地在一九九一年约他到香港会见。

这一见,人都已老,许多往事不复记忆。我比他年幼,往事历历在目,言谈之中,帮助他找回过往的记忆,他才慢慢地点头回答我:“是啊!是啊!”我也怪他,我到南京的时候怎么找不到你?他回答说,得到讯息时,我已经离开大陆了。

在香港的小聚,总不能长久,只有帮助他购买一些衣物日用品,罄其所有,供养他一些经费,聊表寸心,如此而已。

出尘法师(浪平法师)

在栖霞山的几位当家师父都有徒弟,如宗道、宗德是大当家大本法师的弟子,还度、弘度是二当家觉民法师的徒弟,三当家志开法师的弟子是今慈和今观,广慈、出尘是四当家弥光法师的弟子。这四位当家、八个徒弟,可以说都不是在栖霞山出家的,都从他们各自的出家寺庙带过来。我的师兄也是在别处出家,再来认家师为师,所以算是半个徒弟,在此出家的只有我一个人。

栖霞山四当家弥光法师有一个徒弟叫出尘,比我小一岁,跟我同在栖霞律学院读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为崇拜我的人。我也不晓得我有什么好给人崇拜?那时候我在学院里,不会背书,成绩也不好,经常被打、被骂,后来虽然有所改善,但也没有开悟、没有成道,也没有惊天动地的作品。

不过,那时候同学们已选我做自治会的会长,我想,大概由于我急公好义的精神吧!另外,我也被选为体育的小老师,体育老师不在,就要我这个学生自治会的会长来兼代,训练大家运动。

当时,我们是六个人住在一间房间里,空间不大,每次我起床,上完厕所回来,被单就让人给折好了。我知道是出尘折的,很生气,一把把被子从床上打到地上:“哪一个人折了我的被子,我是残废吗?我自己不能折吗?”

出尘不敢开口。

再者,每次洗过澡后,我把衣服泡在盥洗室,想等有时间再洗一洗晾起来。可是出尘都先我一步,帮我把衣服洗好挂起来晒干。我当然又是大骂一顿,把衣服丢到地上拖一拖,再拿去重洗。奇怪的缘分,他就是甘愿为我做这些事情。

后来我升学到焦山,他还留在栖霞。就这样,一别四五十年。一直到前几年,他写了一封信给我说:“我是出尘,现在叫浪平,在天长护国寺……”

老同学能够联络上,我也很高兴,二〇〇七年时,我邀约他到扬州鉴真图书馆会面,他带着他的徒弟同来,我还供养他两万块人民币。二〇〇九年,我帮他办手续,邀他到台湾一游,受到佛光山徒众、信众的热烈欢迎,他很开心。平常都给人欺负的浪平,这时候终于扬眉吐气了。他说,我的同学是星云大师啊!

世间上有的人看重朋友更甚于妻子儿女,三国的刘备就曾说,“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了可以补,手足断了不能合”。可见朋友的重要性。在佛教里,也重视“友直、友谅、友多闻”,尤其能交到一个诤友、畏友,像菩萨们十方相互往来,道情法爱,共相学习,这就是善知识了。

《孛经》说朋友有四种:有友如华,有友如秤,有友如地,有友如山。如山、如地的朋友,可以共患难、同生死,甚至比骨肉兄弟还要亲。特别是同学朋友,所谓青梅竹马,从小认交,彼此吵吵闹闹,怎么不好都是同学。但是二十岁以后,就不容易有莫逆之交,因为二十岁后,见识日广,有了猜忌、利害冲突,就难以结交同甘共苦、生死不易的朋友了。

我从小出家,历经栖霞、焦山、天宁诸寺,同学、同届、同参的道友固然很多,但真正相知、相交、志同道合的毕竟为数有限。除了上述这些年轻时候的朋友之外,已经去世的上海佛教会秘书长王永平居士、上海龙华寺真禅法师,曾一度都是相知的同学。现在的常州天宁寺松纯长老、无锡祥符寺住持无相长老、苏州寒山寺的性空法师,也都曾是很好的同参。

记得才华超众的仁培法师、从小被喻为“小诸葛”的道达法师,他们都是我在焦山很好的同学。此外,在牛首山居住的荣通;在“文革”期中守住栖霞山,后来还俗的孟义群;以及月辉和在军中服务的敬三,都曾是我的道友。

少年时,曾经读《战国策·唐雎说信陵君》,文中有云:“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吾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几十年来,这段话一直让我念念于心,感到朋友相交当如是也。

回首前尘,当初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学子,而今都已垂垂老矣。但是,在我的《百年佛缘》里,他们对我来说,也算占有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