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读书生活

雍正帝设立上书房,聘请名流宿儒为老师,以教育皇子们,制度和管理很严格。“我国家之制,诸皇子六岁以上,即就上书房读书,即皇孙、皇曾孙亦然。既选京堂翰林以分课其读,复派大学士、尚书数人以总视其成,更简满洲、蒙古大臣、侍卫等以肄之国语骑射,长幼相聚,昕夕程功。”[1]乾隆帝就是在这种严格的书房生活中接受了十多年教育。据目睹皇子们上学情形的赵翼说:他在军机处值班,每逢早班,五鼓入宫,这时各部院的官员还没有到来,只有几名内务府苏喇来往应差。“黑暗中残睡未醒,时复倚柱假寐。然已隐隐望见有白纱灯一点入隆宗门,则皇子进书房也。吾辈穷措大专恃读书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体,乃日日如是。既入书房,作诗文,每日皆有程课。未刻毕,则又有满洲师傅教国书、习国语骑射等事,薄暮始休。然则文学安得不深?武事安得不娴熟?宜乎皇子孙不惟诗文书画,无一不擅其妙。而上下千古成败理乱,已了然于胸中,以之临敌,复何事不办?”[2]赵翼所见是乾隆前期的事,而这正是沿袭了雍正以来的做法。人们说:清代皇帝虽出于少数民族,但他们的才能、品质以及对儒家传统文化的了解,更胜于汉、唐、宋、明的一些帝王。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其原因是培育皇室成员的一套教育制度很正规、很严格,这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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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纂笺》,康熙朝刻本。

弘历等学习非常勤奋、非常专心,成天诵经研史、吟诗作文,或者骑马射箭,每天学习的时间约在10个小时以上。他的老师蔡世远“侍值内廷十年,卯入而酉出,未尝一日辍”[3],老师在宫中滞留的时间,大体上就是学生们的学习时间。人们称赞他们“朝有课,夕有程,寒暑靡间”[4]。“皇四子(指弘历)无日不酌古准今,朝吟暮诵,无日不构思抽秘,据案舒卷。”[5]

皇子们读书的上书房,在乾清宫左,五楹,面北向,皇帝在乾清宫可以听到上书房的读书声,故乾隆帝有《每御乾清宫,辄闻尚书房诸皇子诵读声,欣然会心,兼忆旧况诗》[6]。雍正帝很关心儿子们的学业,万几之暇,亲自到上书房考察课程。雍正七年(1729),他来到书房,一时兴至,执笔展纸,挥洒宸翰,写了一副对联“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赏给弘历、弘昼。雍正帝擅长书法,这副对联寓意深切,写得苍劲有力,兄弟俩挂在书房中作为座右铭。后来,弘历专为此写了两篇论文,解释并发挥对联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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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帝御笔。

弘历的读书处在上书房,平日居住在西二所。雍正五年(1727),他和皇后富察氏结婚时,即以此处为新房,其后将西二所改建升格,称重华宫。乾隆帝认为:这是一座有纪念意义的建筑,里面贮藏着青少年时代的日用旧物,包括康熙、雍正和乾隆母亲所赐物品,富察皇后的遗物(富察皇后死于乾隆十三年(1748)),以及皇子时代的衣服和用品。“重华宫为朕藩邸时旧居,朕频加修葺……现在重华宫陈设大柜一对,乃孝贤皇后嘉礼时妆奁,其东首顶柜,朕尊藏皇祖所赐物件,西首顶柜之东,尊藏皇考所赐物件,其西尊藏圣母皇太后所赐物件。两顶柜下所贮,皆朕潜邸时常用服物。”[7]重华宫前有乐善堂,则为乾隆青少年时代的书房。舜所谓“乐取于人以为善”,后汉东平王所谓“为善最乐”。乾隆自称:“于大舜之善与人间,虽有志而未逮,而东平王之为善最乐,则不敢不勉焉。”[8]因而将自己的书房取名为“乐善堂”,他未即位前所写诗文,亦以“乐善堂”为名。

弘历等有时不住在宫内,随处所至,均有书房,如南海瀛台附近的补桐书屋,即为其幼年读书处之一。他自己说:“雍正二年,在此读书,屈指至今二十年矣。”[9]还写诗说:“三千插架有芸编,占毕明窗忆向年。旧学商量无寸进,补桐书屋自依然。”[10]南海的日知阁也是他读书的地方,故他将自己所作一些短篇辑为《日知荟说》。圆明园中,弘历起先住桃花坞(此地后改名“武陵春色”),以后移居长春仙馆,桃花坞内有两处书房,其一为“乐善堂”,与大内重华宫前的“乐善堂”同名,这是非常幽静别致的去处,“余有书屋数间,清爽幽静,山水之趣,琴鹤之玩,时呈于前。菜圃数畦,桃花满林,堪以寓目。颜之曰‘乐善堂’者,盖取大舜乐取于人以为善之意也”[11]。此外,弘历还去过南苑与避暑山庄,故南苑行宫有荫榆书屋、裕性轩、澹思书屋,避暑山庄有万壑松风等处,都是他曾经读过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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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乐善堂全集定本》目录。

对弘历的教育是用理想的封建帝王的模式来陶冶他、铸造他。他朝夕讽诵,从四书五经中寻求智慧和哲理,从历史书籍中体会帝王的统治术,从宋代理学家的著作中钻研性命理欲的一套大道理。应该说,这种教育是相当成功的。历史上的帝王还很少有像他这样长期、严格、系统地受到教育。青年时代,他写作大量经说、史论、序跋、诗赋。雍正八年(1730),曾将所作辑成《乐善堂文钞》14卷,至乾隆元年(1736),作品更多,正式刊刻为《乐善堂全集》40卷,乾隆二十三年(1759)对这个刻本不满意,进行删削,成为《乐善堂全集定本》30卷,此外尚有《日知荟说》。这是弘历读书时的课业与作品,可以窥见其青少年时代的生活和思想。他还学写过枯燥呆板的八股文,但后来编文集时乾隆帝命令把八股文删去。

弘历早年服膺宋儒,尤其推崇朱子。他认为:汉以后大道沦丧,宋代理学家们振废绝续,使道统得以恢复、发展,功在不朽。他的诗中说:

自汉迄宋初,道昏人如醉。

二程实见知,主敬标赤帜。

朱子集其成,经天复行地。

    绝续递相衍,斯文统绪寄。[12]

他在许多文章中讲论内圣外王之学,发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标榜仁义道德,和当皇帝后所写的经筵讲义差不多。他说:“治天下者,以德不以力。故德盛者王,德衰者灭”[13],“上下一心,君臣相德,天下乂安,民受其福”[14],“圣帝明王为治,莫不以礼为本,然后渐之以仁,摩之以义,和之以乐而天下化成”[15]。当然,他也很懂得,单靠儒家那套仁义的说教还不能进行巩固的统治,武力和刑法也是不可缺少的统治手段,因此也讲恩威并施,“以威御之则还而不至于不逊”[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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枷椅。

他似乎特别喜爱历史,所写史论五十余篇,还有许多咏史诗,议论各个朝代的统治特点,许多皇帝和历史人物的是非功过,上下古今,褒贬评骘,探讨他们的施政得失,从中吸取经验教训。弘历眼界很高,历代帝王中没有几个瞧得上的,真是睥睨千古,无足当意者,只勉强选取了汉文帝、唐太宗、宋仁宗三个人,但认为汉文帝虽贤而辅佐乏人,宋仁宗才能亦不足,只有唐太宗是帝王中的佼佼者。“文皇(即唐太宗)治世功,在汉文景右。斗米值三钱,太仓粟腐臭。关东暨岭南,开门夜无寇。论古缅遐思,治功非幸觏。文贞(按:指魏徵)立朝端,弥缝而匡救。九重亦虚己,勤政夜继昼。励精图至治,俗用臻富厚。二十余年间,中外称明后。”[17]他也指出唐太宗的缺点,如后期的志满倦政以及家法不正以致身后发生武则天的“女祸”。值得注意的是,他所写史论,集中在汉、唐、宋三代。在封建专制统治的淫威下,即使贵为皇子,也不敢对近期的历史(包括明代和本朝历史)多所议论。只是到了乾隆统治的中后期,他才专心研究明清历史,翻了许多案,提出许多观点,为清朝统治寻找意识形态的根据。

弘历资性颖异,读书勤奋,撰文敏捷,析理透彻。鄂尔泰称他“动容出辞,温肃之气具备,偶聆议论,则穷本探源,有经有纬”[18]。福彭说他“每为文,笔不停辍,千言立就,而玄思泉涌,采翰云生”[19],张廷玉说他“常不假思索,一挥数千言立就。清词邃旨,首尾烂然,数年来俱不下千篇”[20]。这些虽然是恭维话,但弘历确有过人的才能,思敏文捷,故既能处理繁剧的政务,而留下的诗文作品也特别多。

弘历经长期的教育熏陶,对儒家经典上的政治教条和历史上的治乱兴亡,十分熟悉,保证了他日后进行统治,得心应手。为了最高统治的利益,他必须按照封建政治原则去行事和施政。他学会了自我克制,压抑或改变自己的意愿、感情、欲望,一切站在君主的立场上去思考,去判断,去实施。当然,他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天性、爱好、情绪又往往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譬如,他一生独揽大权,专断独行,而内心深处又有不竞得失、淡于荣利的思想,他写过这样的诗句:“失者何必愁,得者何必喜。我愿世间人,平等观如是”[21],“持竿不为贪鲈鲙,天水空明万虑消”[22],不像是操持生杀大权的专制皇帝的口吻。他进行过许多次战争,以“十全武功”自诩,但早期作品中强烈地追求和平,厌恶战争,“洗尽尘氛永息师,男为其家妇育儿。九州安堵乐雍熙,壮士勇力亦奚为”[23],“军行十万壮男儿,各各归家勤耕穑”[24]。一个模范的封建皇帝,他需要决断,需要割弃感情,需要掩盖自己的真实思想,去进行政治角逐。他比普通人处在内心世界更加激烈、永远不断的矛盾与战斗之中。

我们没有看到弘历青年时代对当前政局有何评论,这对皇子来说是绝不容许的。但在《乐善堂全集定本》内有一篇论说,曲折地透露了他的心情。这篇论文的题目是《宽则得众论》,写于雍正后期,文章中大力赞扬宽大政治,说:“诚能宽以待物,包荒纳垢,宥人细故,成己大德,则人亦感其恩而心悦诚服矣!苟为不然,以褊急为念,以刻薄为务,则虽勤于为治,如始皇之程石观书,隋文之躬亲吏职,亦何益哉!”[25]我们知道,雍正帝为整饬吏治而严刑苛法,诛戮臣下甚多,人人惶恐不安,而弘历却说应该“宽以待物,包荒纳垢,宥人细故,成己大德”,这不是和当前的政治趋向恰恰相反吗?他指责为“褊急”、“刻薄”的秦始皇、隋文帝“程石观书”、“躬亲吏职”岂不是正好在为他的父皇作写照吗?可以推想:弘历早就对雍正苛严的方针有意见,这篇论文是他真实思想在无意中的流露。雍正帝虽然钟爱弘历,并且已写下密诏,传位给他,但父子之间性格不同,观点差异,政治上有分歧,这一点雍正帝似乎早已觉察,曾批评过弘历。据乾隆帝后来说:“皇考尝以朕为赋性宽缓,屡教诫之。朕仰承圣训,深用警惕。”[26]

弘历除学习汉文功课外,还学习满、蒙文。他精通满族的语言文字,自称“国语自幼习之”[27],他极力提倡满族要学习满文,机密的军机文书有时用满文而不用汉文。如征讨准噶尔时,谕令将军永常,“所有关系军机事件,俱用清字具奏”[28]。为提倡满文,每御经筵,满汉文并用,自己将御制论说先用汉文读一遍,又用满文读一遍。他又懂蒙古文,自己说:“乾隆八年始习蒙古语。”[29]能用蒙古语和蒙古族王公们交谈,故更能赢得他们的信任爱戴。他后来还学会了维吾尔语、藏语与金川番语,可算是一位语言学专家。

诗文书画是弘历平生爱好。这种爱好在青少年时代已培养起来,年岁越大,兴致越浓。他主张写诗是抒发性情,反对雕文斲句,“我闻古人语,诗以道性情。题韵随手拈,易如翻手成”[30]。其诗的优点是平易自然,但不经推敲,率而成句,缺少诗味。古代诗人中,他最推崇杜甫,其次则是陶渊明、白居易。他说:“大雅止姬周,何人继三百。卓哉杜陵翁,允擅词场伯。歌谣写忠恳,灏气浑郁积。李韩望后尘,鲍谢让前席。缅想浣花溪,披读仰高格。诗史非妄评,良足娱朝夕。”[31]表明了他对杜诗的倾倒。他青年时曾经学画,绘画水平不高,画作亦少,但很有鉴赏能力,所见历代名画很多,流连欣赏,为各种画幅题诗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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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帝御书《初集诗小序》。

注释

[1]《东华录》乾隆四十三年九月。

[2]赵翼:《簷曝杂记》卷一,《皇子读书》。

[3]《国朝耆献类征》卷六九,李绂:《蔡世远墓志铭》。

[4]张廷玉:《乐善堂文钞序》。

[5]胡煦:《乐善堂文钞序》。

[6]《国朝宫史》上册,卷一二,210页。

[7]《东华录》乾隆六十年十月。

[8]《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八,《乐善堂记》。

[9]《钦定日下旧闻考》卷二二,《国朝宫室》。

[10]《国朝宫史》上册,卷一四,《御制雨后瀛台揽景杂咏诗》。

[11]《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八,《乐善堂记》。

[12]《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九,《古风》。

[13]《乐善堂全集定本》卷六,《书新唐书兵志论》。

[14]《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上下交而其志同论》。

[15][16]《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家人上九有孚威如终吉论》。

[17]《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四,《读贞观政要》。

[18]鄂尔泰:《乐善堂文钞序》。

[19]福彭:《乐善堂文钞序》。

[20]张廷玉:《乐善堂文钞序》。

[21]《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七,《遣兴》。

[22]《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二四,《柳溪垂钓》。

[23]《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七,《拟杜工部洗兵马行》。

[24]《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九,《夜坐》。

[25]《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宽则得众论》。

[26]《清实录》雍正十三年十月甲戌。

[27]《御制诗四集》卷八〇,《古稀》诗注。

[28]《清实录》乾隆十九年五月己亥。

[29]《御制诗四集》卷八〇,《古稀》诗注。

[30]《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二〇,《遣兴》。

[31]《乐善堂全集定本》卷一五,《读杜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