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潭就在离官署不远处的南峰山脚下,是一个几十米的天然类圆形水潭,果然不会冻结,轻风过处,水波荡漾。
潭水碧绿,清澈见底,大面城四围的冰峰雪岭倒映其中,与潭边的草丛木影相得益彰,犹如一只巨大的清澈眼瞳,默默注视着大面城发生的一切。
围潭百丈长满青翠的“芜莿”,一种长茎细叶的刺棘科低矮灌木,芜莿根处则漫生着一种鲜嫩的卷缘覆地矮草“孳葎草”,棘草依附荒潭而生,长得郁郁葱葱。
水面时而蒸腾起的层层薄雾升至半空便遇冷凝结形成细密轻霜悬浮着,仿佛为那眼清亮瞳仁覆的薄纱,而街边亭亭半高的乔木冠梢满是树挂冰凌,堪称奇景。
大面城人将荒潭视为圣水,据说潭水有强健筋骨,壮人体魄的功效。依着西高东低城势,城民们筑池凿渠引潭水至门前,沟渠纵横绵延几十里流动不息,荒潭水却并不减半分,而引出的水竟也从不冻结。
之前特使兀叚曾骄傲地讲起这潭水和棘草的好处:“城内凡有人畜不适,以潭水送服芜莿所结药实,便能保无恙。只这芜莿要三年才开花结果一次,且深夜开花,当夜结实,凌晨实熟而落地,随即腐入泥土无踪!等候三年尚不算作难,采撷时机才是极难。芜莿之实,熟透色赤有白浆者方为‘药果’;无浆之白果全无疗疾功效,仅可饱腹,但多食则积而腹鼓不化,谓之‘食果’;落地的熟果黑红透亮却是‘饵果’,有毒,误食会丧命。而根下的孳葎草却能克芜莿之毒。”
“这世上竟有开花结果整个过程在一夜时间完成的植物么?”吴赓见到过有生长速度极快的植物,是曾经做过分子生物学研究试验,在特定的温湿度环境等各种条件控制下,用培养皿培育经过基因改造的拟南芥,从种子到开花只需要三天。
但这里是天然环境条件,若非见到太多城内怪状,吴赓绝不会信兀叚神话般的描述。
吴赓靠近潭边植物,只觉得身上发热且心神荡漾。眼前的这片芜莿毫不起眼,枝干细弱,干茎上布满暗红色密密麻麻尖刺,叶片油绿细小,叶缘锯齿分明。
吴赓趴在地上,由整株到枝干到茎叶反复拍着。
不知这种芜莿根部长得是个什么样?若是能带一棵实株回学校做活体实物标本……吴赓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绝妙想法激动不已,轻轻扶住一株,伸手把根边的土向外拨了拨,土竟意外地很松软。
吴赓抬头看了看街边高大树枝上挂满冰刀样的冻棱,风吹过时发时叮铃叮铃脆响,看来潭水不冻而外,周围的土层也是不冻结的,所以潭边棘草能在冰雪中生长繁茂。
吴赓将手中那株芜莿小心地向上拔,尽可能保证植株完整。
突然一阵钻心刺痛由指间迅疾灼遍全身,他下意识地缩回手,只见左手食指上扎了两根小刺,但转瞬这刺便消失不见,指上原本细小的伤口随之扩大,血顿时顺着指缝流下来。
没想到小小刺棘如此厉害,手指上的血汩汩向外流着,滴在地上便渗入松软的土中。溅上血的芜莿,枝叶为之猛然舒张,枝上的暗红刺尖遂成鲜红色。
吴赓退后两步用力揉了揉眼,不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再看那株芜莿,植株根部刚被翻开的土竟自合在一处,且由根部又冒出棵嫩芽来,很快便超出地面的矮草。
而手上的血像是受那株芜莿的吸引似的丝毫不止,还在不停地涌流着,不一会儿竟飚成血线,而地面凡是见血之处便冒出根根怒张的芜莿嫩苗来。
吴赓惊呆了……
“快快向芜莿忏悔,否则血不能止,人即会被噬!”身后有人低声呵斥。
是巡街骑士,跳下马来向吴赓跑来。马儿一待主人离身,立即扭头远远避开芜莿,踱去街边饮水。
吴赓顾不得多想,依言俯身对芜莿连连道歉。
那骑士扯了把莿根边的矮草,揉碎压住伤指,指头顿感清凉舒适,血立时止住。
吴赓感激地向骑士道谢,骑士蔑然一笑还礼道:“这‘孳葎草’专治芜莿之伤。还请远离此地,不贪则无虞,若再生贪念则送刑律司惩处。看先生非吾城之人,不知无怪。”
那骑士怕他不信似的一指不远处那些跪在地上挤作一堆的白袍人,又道:“看那些人,昨日间还是坐在官署议政的高贵先生,今日便成了死囚,连累一家老少几十口性命,这便是起贪念动邪行,冲犯芜莿、亵渎荒潭的恶果。”
吴赓听得心惊肉跳,忙堆起笑脸掩饰被人窥穿贪欲的尴尬。“为何不用这孳葎草救他们性命?”吴赓忍不出发问。
骑士扭头又看了看那围跪的白袍们此刻都被剥去长袍,用绳绑成长长一串,只从鼻孔里发出轻蔑地“哧”声,又道:“太迟,没得救!”
吴赓张了张口还想细问,骑士却不想与他多聊,口里打个唿哨,只见那雪白的坐骑自街角处闻声疾奔而来,骑士头也不回地迎着马儿走过去。
看来此城蹊跷事颇多,绝不能妄动。
吴赓惊魂未定,可荒潭还没拍!两手血污正可去潭边洗洗,他小心地踩着地上铺的石板避免再触碰芜莿。
近看潭水清澈,水底伸展浮动着嫩绿细长的水草,鱼群欢快地畅游其间。他蹲下身揭开手指上敷的孳葎草,只见伤口已经极迅速地结了两个圆圆的薄痂。
手还没伸进潭水,身后又有人急斥:“万万不可,切勿污我圣水!”原来那骑士未曾走远,正在不远处盯着他。
“若为濯污,随我来罢!”骑士向他招手。
吴赓慌忙退回街边赔罪,骑士面上依然挂着微笑,眼神却透出些不友善。
近前有户人家,骑士指了指门边石臼的铜勺,吴赓舀水洗净伤处,却看那臼里的水依然满盈,细看才恍然大悟,原来这看似石臼的圆形孔洞下是条暗渠,连通着邑中水池,顺着这条街望过去,家家门前都有着同形制的取水孔。
那骑士在旁开了腔:“大面城全城开凿有暗渠引流荒潭水至每户门前,渠上盖厚重石板,石板上再凿圆孔供城民们汲水。”
“原来如此,想得极是周到。”吴赓打量这渠,见水渠边长满孳葎草,却没发现伴潭水而生的芜莿。
吴赓暗道:“怎么只有草而无棘?”
“有欲求贪执的人家,门前才会长芜莿,杀无赦!”那骑士竟知道吴赓想法,说完转身上马走了。
“看来这座充满笑意的大面城,刑律却极其严酷!”吴赓怔怔地目视身边微笑着过往的人们,满腹狐疑未解,却又增添些许惴惴不安。
傍晚,吴赓回到驿馆时,早上来的那个枣核脸宫人已经等在房里。他来传城首大人最新谕令,请吴赓去医阁与大夫们会诊城首病情。
医阁是官署内殿向西不远的一座独立偏殿,内有通道可直达城首寝室。
宫人在路上语述极快地介绍城首最新病况:大人按吴赓嘱咐的方法,于午时以热潭水泡了脚,巳时身上大好。起床沐浴更衣囿苑赏景,不想半个时辰后突然晕厥,并发高热。经医阁大夫施治终于醒转来,即发谕令,请吴赓这位天降智者与医阁大夫们会诊治疗城首大人顽疾。
吴赓到时,医阁官长大夫兀岐已率领属下五六个阁僚医官在门前恭迎。
既是会诊事急,吴赓也不与他们寒暄,开门见山地按自己思路发问:“依兀歧大夫诊断,城首大人所患何症?”兀岐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了看枣核脸宫人,见宫人毫无表示,这才迟疑着道:“呃……这个么,城首大人……是……是气虚脾弱之症。可,可是……此番症候却伴喘咳,睡时惊,身热且重,惧冷。”
旁边的几个医官同声附和:“是,是是。”
“所患之疾何时发作?有何症象?”
“大人向来患有旧疾,呃,呃……儿时,呃,不对,出生便显露症候!”
围坐的医官们亦道“是,是是。
“旧疾?如先生所说,城首大人乃先天不足之症?”
“这个么……”兀岐又抬眼看站在身边的城首大人近侍,那个枣核脸宫人。宫人如皱皮枣核的脸此刻依然充满笑意,却并不看他,兀岐只得接着道:“这个么……儿时以骨病为主,病发时骨痛身冷,肺气不畅,喘而不咳……这个,这个后来么……气血虚弱,纳食减少,大便时溏,烦躁不安,夜寐不宁,舌质淡,苔薄白,脉濡细,脾虚气弱症候。时服本地之芜莿药实,配党参、茯苓、陈皮、薏苡仁、白术等补中益气振阳之法对症施药。”
众医官们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道:“对,对症,对症施药。”
吴赓听兀岐叙述,城首大人所患旧疾不过是普通脾弱气虚,但对他闪烁其辞的态度十分不解:“前听特使兀叚先生曾道,城首大人所患之旧疾,本城医阁大夫们,噢!兀歧先生您不是惯治的吗?”
兀岐一哆嗦,忙答道:“是,大人确是旧疾,只此次病况与前多有不同,伴有高热。大人晕厥后曾以温潭水进服城中最后一粒药实,可大人虽醒转,然高热未消。这,这,这实乃罕见!”
旁边的几位医官俱垂了头,声音也低沉下来,显得颇忧虑:“罕见呐,罕见。”
“难道,本城居民疗疾,便只以用芜莿药实和荒潭水么?”
“当然不是,药实难求,仅城首大人可得享用。当然,有时会赏赐几位高贵近臣。平民哪容染指。”
其他医官们频频点头称是,道:“是,是是!”
吴赓想起手指为芜莿所伤时血流不止、刺麻肿痛等症状,以自己具备的医药学常识判断,这芜莿必定是有皂甙或生物碱类毒性。虽然兀叚讲这种植物开花结果采实的种种神奇,但长期以此为药必会导致慢性中毒。根下的那些矮藤蔓草解其毒性倒是颇有奇效,于是不假思索道:“那,给城首大人用过孳葎草么?”
“什么?先生您可真会说笑,那孳葎草是专治贪欲之草……怎么能给尊贵的城首大人施用!”兀歧声音提高了些。
众医官齐声道:“是啊是啊,给城首大人施用。”
突然其中不知是哪位惊觉不妥,改口道:“不能,断断不能用。”
众人才慌忙连道:“不能用,断不能用!”
吴赓很觉得好笑,看着这些身着高贵白袍的大夫们,还真极相像,相似的大面,相似的衣饰,相似的语气,就连眼神也是相似的。
吴赓没法肯定自己之前对城首的感冒判断,宫人既说城首大人已见好,又怎至晕厥?便向宫人道:“医者,向来讲究辨证论治,对症下药,证候不同,病因病机不同,用药各有法度。在下若不能面诊城首大人,实不便随意参与治疗意见。”
枣核脸宫人向吴赓施礼道:“先生说得极是,可是城首大人对先生您着实推崇,昨日先生只用清汤便减轻了大人痛苦。”
“那只是和缓之法,不能疗疾的!”吴赓叹口气,又道:“或者,医阁先生们将之前城首大人所进药方拿出来给在下参考,或还可一试。”
“喔,喔,万万不可!实为本城刑律法度所限,有关城首大人的医居食用,均有典录司负责,取观则要报城首大人允!擅违者处极刑!”
周围是压低的,甚为焦虑的声音,一齐道:“是啊,是啊!”
医阁官长兀歧虽还面带笑容,可眼里却透出惧色来,不时以袍袖试戴着大面的额头。
兀歧接着道:“官署医阁的芜莿药实告罄,以至于大人痛疾无法消弥。算来还有月余,城中芜莿便到了满三年挂果期,可偏生此时城首大人病重。大夫们又不能……”这时枣核脸一声轻嗽,兀岐便将后半句话吞了。
旁边的几个大夫齐声叹道:“嗳,嗳!”
吴赓觉出城首大人病症必定是有不同寻常之处。忙就势推辞道:“既是药实原因,在下更加不能发声议论,这芜莿是贵城特有之物,在下实在是对它一无所知。”
兀岐与一群大夫相互对看了几眼,便齐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小的这里,倒存的有一枚药实!还是老城首大人赏下的,小的哪敢消受,便每日里佩在身上,有年头儿咯……不想这会子倒还派上用场了。”枣核脸伸手探入自己怀内,一会伸出手来时,掌心里卧着一粒暗红通亮圆形果实,像中药丸。
众人发出“喔”地惊羡声。
吴赓接过芜莿药实,用手捏了捏,很硬,似豆但无脐。又放在鼻端嗅了嗅,有些腥膻之气,药实表面泛的光泽,显然是经常年摩挲出来的。吴赓看罢递还给枣核脸,问道:“既然是有此一粒,为何不呈城首大人进服呢?”
兀歧忙抢着回答:“此粒药实经人玩摩久甚,其色几近饵果,药性难以掌握,怎么敢呈城首大人服食!”枣核干咳一声,有些尴尬地不住点头。
吴赓觉得有理,即便其药性不改,被下人玩摩贴身佩戴,城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屈尊就服的。以他所见的药实,结合日间在潭边看到的植株形态,判断其性辛热,便问站在一旁的兀歧道:“先生,这药实,有外壳么?”
“有壳,采摘后已祛除。”
“那么就对了,其壳必定是带刺的。”吴赓笃定地说,这是含毒素植物的特征。
“正是,先生未见其物而知其详,不愧智者!”兀歧由衷地赞叹。众大夫们忙齐声附和着赞道:“智者啊智者!”
吴赓虽在心里笑这些应声虫,却也对他们如此露骨的当面吹捧很是受用。
“城首大人已允智者吴赓先生面诊!”枣核脸宫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此刻气喘吁吁进来向吴赓施礼唱诺。
坐着的医官们都瞪大眼睛站起身来,满眼惊惧之色,与脸上笑容所形成反差,看起来表情很古怪。吴赓忙起身招呼大家同去,不想枣核脸却道:“请先生一人独自前往!”兀歧和一群大夫们也同声道:“小的们哪能得见大人天颜!”
吴赓不觉一怔,奇怪:“不见天颜?那往日里各位如何能为城首大人诊病施药呢?”旁边枣核脸宫人又深施一礼,答道:“由小的转述大人症候施治!”
听到这样的怪异诊病方式,吴赓惊诧之余,心道:“不见病人而医病,难怪城首的病不见好。山外世界虽也有远程诊病,但也得通过网络视频向病人问诊的。”
不免对自己此去面诊又多一层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