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天墀文史存稿(增补本)
- 吴天墀
- 2337字
- 2020-06-24 23:32:29
二、太祖之死与太宗即位的情形
关于宋太祖之死及其帝位之传授,在北宋已是异说纷纭;但首先用谨严的态度来研讨此事的,实在要算南宋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以下简称《长编》)。《长编》卷一七开宝九年十月条下记:
初有神降于周至县民张守真家,自言:“我天之尊神,号黑杀将军,玉帝之辅也。”守真每斋戒所请,神必降室中,风肃然,声若婴儿,独守真能晓之,所言祸福多验。守真遂为道士。上不豫,驿召守真至阙下。壬子,命内侍王继恩就建隆观设黄箓醮,令守真降神。神言:“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言讫不复降。上闻其言,即夜召晋王属以后事,左右皆不得闻,但遥见烛影下,晋王时或离席,若有所逊避之状;既而上引斧柱地,大声谓晋王曰:“好为之!”
癸丑,上崩于万岁殿。时夜已四鼓,宋皇后使王继恩出召贵州防御使德芳。继恩以太祖传国晋王之志素定,乃不诣德芳,径趋开封府召晋王,见左押衙程德元先坐于府门。德元者荥泽人,善为医。继恩诘之,德元曰:“我宿于信陵坊,乙夜有当关疾呼者,曰:‘晋王召!’出视则无人。如是者三。吾恐晋王有疾,故来!”继恩异之,乃告以故。扣门以俱入见王,且召之。王大惊,犹豫不行曰:“吾当与家人议之。”入久不出。继恩促之曰:“事久将为他人有矣!”时大雪,遂与王于雪中步至宫。继恩使止于直庐曰:“王且待于此,继恩当先入言之。”德元曰:“便应直前,何待之有?”乃与王俱进,至寝殿。后闻继恩至,问曰:“德芳来耶?”继恩曰:“晋王至矣。”后见王谔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王泣曰:“共保富贵勿忧也。”
以上两段文字,李焘皆注明史料的来源:第一段前节述道士张守真降神事,系根据《国史·符瑞志》[1],并稍采杨亿《谈苑》以益之。后节乃取吴僧文莹所为《湘山野录》而加以删润者;《野录》原文所述有颇涉神怪者,李焘疑其得之传闻,故不审,又或多处为好事者之饰说,实未必然。故采其以为可信外,余皆斥而不录。第二段根据司马光《涑水记闻》,惟光误以王继恩为王继隆,程德元为贾德元,李焘《长编》即依照《国史》改定。
这里所传的事迹,最启人疑者,莫如《湘山野录》的所谓“烛影斧声”一节了。《野录》谓“是夕太宗留宿禁内”,显与《涑水记闻》所载相抵触,故清代毕沅的《续资治通鉴》为免除两者间的矛盾,便全采《记闻》,而删去《野录》“烛影斧声”之说。关于这“烛影斧声”的离奇传说,我们即使信为一种事实,仍苦无法了解它的确定意义。至于今日,如果我们一定要想追究出一个着落,不特不可能,就可能也难免非愚则诬。故我们对此事之本身,尽可置之不论。然而任何人做了一件事,尤其是重大的事,在有意无意间,总不免显露出一些痕迹,发生一些影响。我们如就它相关联的这些地方,细心地加以探索,仍然可以间接地证知其事的一部分意义,决不会全然掩饰过去。我们看了上面《长编》的记载,其中两点颇使我们相信宋太宗得国之非正,而太祖之死恐怕也大有蹊跷。
第一,张守真假托神言,所谓“天上宫阙已成,玉锁开,晋王有仁心”等语,显然是故播妖言[2],乃太宗攫夺帝位阴谋之一端。程德元深夜在府门前等候消息,伪称有人在信陵坊外当关疾呼,更使我们想起“篝火狐鸣”的故事。守真设醮降神,时在壬子(十月十九日);德元守候府门,乃癸丑(十月二十日)之晨,时间衔接,仅一昼夜,足见早有布置。李焘《长编考异》引载《国史·方技传》云:“马韶平棘人,习天文三式之学。开宝中,太宗以晋王尹京邑,时朝廷严申私习天文之禁,韶素与太宗吏程德元善,德元每戒韶不令及门。九年十月十九日,既夕,韶忽造德元。德元恐甚,且诘其所以来。韶曰:‘明日乃晋王利见之辰也。’德元惶骇,因止韶于一室中,遽人白太宗。太宗命德元以人防守之。将闻于太祖,及诘旦,太宗入谒,果受遗践阼,数日韶以赦免。”此事虽与上文所传,细节上稍有不同,但太宗于“受遗践阼”以前,马韶亦以称说天命,可见太宗此日之为帝,决非出于偶然了。这个疑案里的几个主要人物,张守真是道士,马韶是习天文的术士,程德元是医生,王继恩是宦官。他们的身份由历史上看来,往往都是极易与阴谋事变相联系的,尤其是在民智低劣的社会里,助乱之谋,往往出于医卜星相一流人物的身上。开宝九年十一月庚午,太宗即位仅十数日,《长编》载:“令诸州大索明知天文数术者传送阙下,敢藏匿者弃市,募告者赏钱三十万。”[3]便是曾经利用阴谋的人防备阴谋的深心!《长编》又载:“庚辰诏修凤翔府终南山北帝宫,即张守真所筑以祀神者也。”[4]一般明知天文数术者,予以拘禁;而张守真的北帝宫则诏加修造。这不是张道士被御用称说符命后的一种报酬吗?
第二,宋皇后使王继恩往召德芳,而继恩却到开封府署去寻晋王。在此种情形之下,一点也看不出太祖正式授位太宗的证据。反之,却可知道继恩的逆命之举,自然是贪图恩宠,恐怕也是太宗平日收买笼络的成绩[5]。并且我们由宋皇后“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的话观之,则太宗在非常局势下而成事,彰彰甚明,是不用说的。
除上举两点而外,太宗之急于改元,也是令人觉得很可疑的。太祖崩于开宝九年十月二十日,其时已近年终,依我国历史上改元的惯例,本朝君主崩殂,继位者在该年仍守前君年号。太宗竟不顾成例,于开宝九年十二月甲辰改称太平兴国元年,充分显示出他的一种迫不及待的神情[6]。太宗态度何以至此呢?我以为其急于改元的动机。必然是信纳道士的说法。“太平兴国”年号的取义,由字面看来便脱不了道教的思想:后汉顺帝时,有太平道的出现,《太平清领书》就是真正的第一部道经[7];北魏太武帝好道,有“太平真君”的年号,太宗取此“太平兴国”为年号当然有一种乘运邀福的意味了。在即位一年后,太宗就从张守真之请,诏封太平宫为翊圣将军[8],据此,我们知道太平宫神就是太宗的保护神。太宗的袭位,本是在迷信色彩笼罩下进行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