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何以述今事[1]

东江又要把一扎读史札记结集出版了。大约三四年前,他赐读《历史如此年轻》,展卷之间,如酌甘醪,浑身畅恰,不免击掌称妙。不意后来竟以作序为命,吾醉其文之醇郁,不自量力,慨然应允。未几读到他的书稿,心中暗暗称苦,自悔轻诺。缘东江览书之博,读史之通,阅世之敏,非吾能望其项背;其文练达平实,婉约藏锋,更可赏不可及。是故久久躇踌宕延,不敢落笔。近日获悉即将付梓,只待拙文,惶愧之下,更生失信误友之惧,唯有再览书稿,写下一点心得,望东江不以识短言拙见责。

我们在大学教历史,每年都会迎来自愿或不自愿地进入历史系的学生,与新生见面,总要面对一个永恒的问题——读历史有什么用?最简便的回答常常是引用培根那句话:“读史使人明智。”这个说法,对学生来说,是否令他们信服,我从来也没有弄清楚,不过重复了千万次之后,对我们以史学为业的人来说,早成了一种信仰,很少认真去思考历史如何使人明智。

对于专业的史学研究者来说,这可能是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人类的智慧,是由人们对世界的感知形成的。治史之人的使命,是把以不同的形式通过不同的媒介记录下来的历史记忆挖掘出来,加以整理和记录,构建一套关于过去的系统化事实,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解释和理解这些经验事实的思考,由此养成知人论世的能力,大概就达到明智的目的了。在这个意义上,历史学与提升人类对自身社会的认识能力之间的关系,是不言而喻的,无须深论。

但是,对于大多数非以治史为专业的人来说,读史,常常不是要去构建历史及其解释体系,而只是去阅读过去发生的旧事,很多时候只是从片段的,甚至是碎屑的历史阅读中寻找智慧。在这个意义上,读史如何使人明智,也许就可作一点辩说了。

在我个人的阅读史中,最早读到这一类征引史事评说时事的文字,是作为“文化大革命”导火索被批判的《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虽然里面的杂文同东江的“读史札记”不同,但其中很多篇也是从史事引出话题,申衍见解的。借助古人处事与言说发挥意见,显然有助于增加文章论说的智慧和魅力,不过,初尝读书之味的我,在当时那位理论权威引导下,深信这是一种“最刻毒的借古讽今”,不免弃而鄙之。但不久,日诵“老三篇”,愚公移山“以古喻今”之训,却令我初识历史亦可是智慧之源。“借古讽今”谓之“刻毒”,“以古喻今”谓之“明智”,除了有政治立场之大是非之异外,是否还有学术伦理和道理之别呢?我一直困惑着!入了史学之门,吃了历史这碗饭之后,少年时的困惑,开始曾令我小心翼翼地回避这个读书治学之别径,结果却在教学和研究时有意无意地走到了相反的路径——“以今喻古”。于是时而萌出一点思考,究竟这个“喻”字,隐含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把古与今连接起来呢?

治史之人,用不同的历史资料互证,揭出或重建史实时,总是讲求史料本身必须有内在联系,或者时间相接,或者空间相连,或者因果相关,或者人缘相交。若将时空分隔,互不相干的史料拼砌起来,往往构成的是一幅虚妄的历史图像。然而,我们在识古知今,辩证思绎时,又总是要借助本来并无直接关联的故事,相互发凡,搜讨意义,阐发邃理。因此,古今相喻,虽然不是研究中考证史实的本体,却可以是研究中阐释文本的方法,是获得对史事的理解和诠释能力不可缺少的途径。陈寅恪先生以考古典今典笺释诗词证史的方法,之所以为学界所推崇,其理亦同。寅恪先生对此有极精辟之论,他在《读〈哀江南赋〉》一文中曰:“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2]陈先生此论,道出了“喻”之真谛,至于古今情事何以合流,同异万物何以俱冥,此中之理,自可交给哲学家去回答。有一句源出《圣经》的西方谚语说“太阳底下无新事”,种种看起来新鲜的事情,其实过去都曾经以不同形式重复发生过。因此,面对缤纷世事,读史之人总可以处变不惊,见怪不怪,弃皮毛而入经络,去浅薄而转深邃。人们可以由捡拾旧事引出新见识,借评说历史明喻今世事,其间存在一种超越时空之理,此理所依,恐怕主要在人性天理之永恒。东江学人类学出身,又沉迷读史,对人性自然有深刻的了解,打通古今的本事也自然高人一筹了。

说到由人性相同而打通古今,本集中《避寒》篇便是一例。文章由今日路旁冻毙避寒人之惨剧,联想到古代权贵避寒故事种种,最后讲述朱珪的故事,以其拒受裘曰修赠貂裘时所说的“彼与某,皆人也”一语引出的议论收笔。朱珪是嘉庆皇帝曾赐挽诗表其“一世不贪钱”之人,在人间当属稀有物种。由此,我在这一句话读出的,不是“人生而自由平等”的原则,而是反照出权位在身之人利己害人之本性,人类历史上种种不平,岂是一句“社会不公”或“时代局限”所能掩饰。又《错认颜标》一篇,讲的是考试徇私故事,虽然考试徇私作弊,今日已是人神共愤,但古人徇私背后,却有不同心思。现今的作弊,这些心思恐怕已经不存,而科技手段,又绝了种种心思的路数,此中得失,恐非道德一尺可量。其实,东江这些札记,与其说是“以古喻今”,不若说大多是“以古晓今”。他多从今事落笔,再翻出古人故事,娓娓道来,并非要证明今事古已有之,而是从旧事中悟出理解今事的道理。几年前坊间为“方言”优劣存废众说纷纭,东江撰《土话》一篇,检出若干史实,即阐明了方言土话之地位与命运,胜过许多辩说。

我的一个同事,大学时读新闻传播学,也曾作过报人,后入史学之门。常听她说,新闻和历史是相通的,今日之历史,即旧日之新闻,而新闻一旦为人所闻,即已成为历史。虽然如此,现实生活中,报纸毕竟是“newspaper”,历史毕竟是“故纸”,不免常有井水河水之叹。不过,我的这位同事由学新闻而转入史门,多一点“入乎其内”之本事,故笔下说史总有生气;东江由读史籍而作报人,则多一点“出乎其外”的眼界,故纸上论世总有高致。东江的岗位角色,是“释今”,但他读书所好,是“考古”,由今事溯古典,用古典解今事,写了这么多读史札记,翻出旧事如许,引出话题无数。这一集用《了无痕》为题,盖仿释氏演空妙之微言,阐慈悲之奥义,读着他一篇一篇札记,我们又怎会真的相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呢!东江毕竟是个报人,只要报人一直在言说,终归是“人似秋鸿来有信”的。

2015年4月5日凌晨草于康乐园


[1]本文是为田东江《了无痕——报人读史札记五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写的序。

[2]参见《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