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口安吾(1906—1955),本名炳五,出身于新潟县乡绅家庭。父仁一郎,众议院议员,曾以笔名“阪口五峰”活跃于汉诗诗坛。坂口家人丁兴旺,安吾上有十一位兄姊,下有一妹,身为幺子却不得父母宠爱。
淡漠的童年培养出乖僻的性格,少年时期的安吾逃学、打架,同时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功进入三年级,但逃学习性不改,终因成绩过差及打架事件等,被迫转入东京的丰山中学,与父亲、兄嫂等共同居住。在自传体小说《何处去》中,安吾曾记一段少年逸事。
新潟中学三年级的夏天,我被开除了学籍。那时,我在课桌掀盖的背面刻下了一段装模作样的文字:余将成为伟大的落伍者,有朝一日重现于历史之中。
在东洋大学就读期间,安吾读书废寝忘食,特别喜欢芥川龙之介、契诃夫、莫里哀等人的作品,在语言学校Athénée Français上学时熟练掌握了法语;毕业后,与朋友创办同人杂志,发表翻译作品。25岁时,以短篇小说《风博士》获文坛前辈牧野信一赏识,一举登上文坛。
安吾登上文坛后,十五年间勤奋创作,持续发表作品,但未能受到充分关注,有时甚至青黄不接,须向朋友借钱维持生计。1946年,因发表《堕落论》及短篇小说《白痴》,一跃成为当时的流行作家,与太宰治、织田作之助等一道被称作“新戏作派”,又称“无赖派”。
安吾代表作品《堕落论》的诞生,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二战期间,日本文化界受到军方严格管制,文人失去自由发声的权利,媒体大肆鼓吹“神风特攻队”,在阵亡者遗孀中树立节妇典型,甚至禁止发表描写寡妇恋爱的文章。然而,随着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情况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特攻队员做起了黑市买卖,遗孀烈女开始找寻第二春。于是当时的日本民众大声疾呼:日本堕落了。
在一片“忧国忧民”的悲愤声中,安吾站出来大唱反调:
人类要堕落,义士和圣女也都要堕落,这是不可阻挡的,也无法靠防止堕落来拯救人类。……并不是因为战败才堕落的。因为是人,所以堕落;因为活着,所以堕落。
这话乍一听似乎离经叛道,实际上不难理解其本意。安吾认为,特攻队员做黑市买卖(生存)、遗孀找寻第二春(情感),是人性之必然,再合理不过。而日本的政治家——从平安时代的贵族,到二战期间的军部——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编造出种种谎言,用节妇烈女、忠臣孝子的幻影来压抑人性。
既然日本人自古以来被幻象绑架着,以高高在上的义士圣女作为道德准则,那么人们战后回归自然的人性,正可视作从虚假的云端“堕落”到人间。只有如此,人类才能展开真正的历史。
《堕落论》问世后,舆论哗然。支持者有之,反对之声也不在少数。于是安吾又作《续堕落论》,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文中,安吾将话题延展开来,矛头对准“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嬉笑怒骂:
只需按一下按钮、转一下手柄就能解决的事,却偏要嗨哟嗨哟、辛辛苦苦干上一整天,还总说什么汗水的结晶啊、勤劳的喜悦,真是愚蠢。然而整个日本都是如此愚蠢,日本的根基本身就是这么愚蠢至极。
安吾认为,使用机械代劳代步,节省力气,符合人类的本性;而吃苦耐劳精神与武士道、贞节观念、天皇制一样,压抑着真实的人性,属于社会发展的一大阻碍。
《堕落论》及《续堕落论》中所表现出的思想,不宜简单视作对“旧道德”的批判。安吾的“堕落”,指的是褪去一切虚伪的外衣,“回归到真实的人的状态”。虚伪的外衣或许由道德强加而来,又或许不是;可能来自腐朽观念、陈旧习俗,也可能来自前卫思潮、先锋理论。正因如此,这篇语出惊人的《堕落论》才跨越了时间与国界,闪耀出永恒的光辉。
本书除收录《堕落论》外,另选有十余篇具有代表性的杂文,集中表现了安吾的创作理念、文化观、伦理观,一以贯之的则是务实精神。其中,《续堕落论》《天皇小论》是对《堕落论》的补充及发展;《论FARCE》《拒绝枯淡的风格》《文学的故乡》《教祖的文学》《颓废文学论》五篇属于文学论,《不良少年与基督》《太宰治情死考》二文专论英年早逝的太宰治;《日本文化之我见》《欧洲式性格日本式性格》对日本传统文化做出坂口式的独特反思;《青春论》《恋爱论》《恶妻论》《吾之申明》则纵谈自己对人生、人性、人际关系的态度。
无论文学还是社会,安吾的双眼始终注视着“人”与“生活”,文化的根本目的在于提高生活质量,与生活脱节的“美”,则要等而次之:
即使京都的寺庙和奈良的佛像全都被毁也不会觉得困扰,但如果电车动不了可就麻烦了。于我等而言,只有“生活所需”才最为重要,哪怕古代文化完全消失,只要生活还在,只要生活本身没有毁灭,那么我们的独立性就是健全的。
当然,京都的寺庙不可能全部被毁,安吾恰巧碰上一次,那就是1950年的金阁寺纵火事件。国宝付之一炬,整个文化界悲痛不已,安吾却发表《国宝烧亡无妨论》。在安吾看来,金阁寺只是一种小家子气的“美”,于人、于生活不存在价值——除了作为旅游资源创收之外。
与文化领域的鲜明畅快不同,安吾的政治思想似乎显得难以捉摸。一方面,安吾反对二战,批判天皇制,对军国主义、右翼势力深恶痛绝;而另一方面,针对战后日本兴起的激进派暴动事件,安吾也持否定态度。如何看待安吾的政治思想?日本学者柄谷行人在《安吾与无政府主义》一文中认为,评判安吾的政治思想,应以“启蒙主义———浪漫主义”为轴,而非传统的政治上的“左翼———右翼”。
安吾一生颇以其小说自许,而其杂文、随笔作品亦多有见地,两者互补并观,或许更有利于读者理解这位复杂而矛盾的日本作家。
(何中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