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寒,于世人而言,那是勾结朝堂的叛徒,武林的头号公敌。只要他落在江湖之人的手中,就必然会是死路一条。
这厢传功长老王苌见她不依,便转而开始对她谆谆善诱起来。他含着腔调慢条斯理地说道:“夏宗主,当下的情势,你身居其位,不会不知道。自那年七日戕一案平息,至今虽已有多年,但人人仍是闻之色变。我们掌天的人自是知晓,此为朝堂设计嫁祸,可旁人对此一直都不信服。这也就是说,即便各大门派都已认同那是朝堂所为,可他们对我们掌天仍然心存怀疑。我们本已缺乏证明七日戕蛊毒与我们无关的证据,如今朝堂掀动武林,又有意避开我掌天,便是想要构陷的意思,是要蓄意污蔑我们是朝堂的同谋,意图抹黑、挑拨,是想继续煽动武林对我们大加挞伐。”
久澜对他的语气略感不适,便冷淡地回了句:“所以,王长老,您想表达什么,还请明示。”
王苌清了清嗓子,道:“意思很简单,我们只需在此时将叶笙寒的行踪对武林公之于众,助江南武林除掉这颗眼中钉,便可借机洗刷干净,同时表明立场,证实我们与朝堂亦是势不两立的关系。如此一来……这其中的利害,就不必老夫来说明了。”
夏久澜仍是端正地跪着,闻了也只淡淡道:“既然如此,长老们倒不如直接派人往各个方向去搜捕,总好过在这里问我消磨时间。”
执务长老吴茂向来性情暴躁,一听闻便立即呵斥道:“笑话!崖下有七十二条路径,每一条路径都岔路众多,错综复杂,我们漫无目的地去找,要派多少人,找多少时间!夏久澜,我们念你是一宗之主,才会予你些颜面,而你身为我教中人,不配合我教事务也就罢了,如今还出言轻慢,莫非是敬酒不吃,想吃罚酒?”
久澜道:“吴长老,并非我不想配合,而是我能力实在有限,恐不能助教主与长老们达成所愿。”
吴茂见状正要发火,王苌先将他拦下了,同时自己也不由拉下脸来,沉声问道:“此话何意?”
久澜道:“意思也很简单,我虽指点了他们路径,可没有把握能确定他们必然会按照我所说的方向走。诸位这么来问我,未免也太高估他们对我的信任了吧?”
话一说完,席间就有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夏宗主就不必妄自菲薄了,那应愁予都敢到崖上来寻你,还能不信任你吗?况且旁的不论,他们往哪个方向去,是他们的事,而你交不交代,是你的事。然而你自来这里起,就一直言辞闪烁,顾左右而言他,莫非是对我教生了反叛之心?”
这个声音正是来自剑宗的宗主汪蒙,他一开口,立刻便有数十人响应,霎时满厅都开始议论纷纷。
“夏宗主私自收容救助朝堂余孽,已属大过,如今教主与长老仁慈,愿予之改过的机会,可夏宗主却仍是不知悔改。如此行径,恐怕是真的起了异心吧?”同辈弟子汪久晨附和道。
“可惜了夏苡宗主,医宗竟传到这么一个白眼狼的手里!”说这话的人久澜便不识得了,声音听来十分陌生。
可是听到这里,纵然久澜再端得住,也无法继续保持住平静了。她朝声音来源的方向昂起头来,面色看上去仍是淡漠的,但声音却冷得有几分骇人:“还请诸位注意言辞,不要牵扯到旁人。”说完又向剑宗的所在道:“敢问汪宗主,您说久澜有反叛之心,是如何反叛了?”
汪蒙冷笑道:“若真要议起来,自打夏宗主你继任以来,忤逆的事情还做得少吗?远的不论,那叶笙寒是朝堂安插的人,多年以来出卖武林同道,挑起各路纷争,几乎无恶不作。我们掌天教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也是拜他所赐。而你明知此人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却不将人交由教主和长老处置,反而对重伤的他施以救治,还不惜盗取教中圣物。你说你的这些行径,不是公然与我教,乃至与武林为敌,又是什么?”
久澜扬声道:“叶笙寒并非十恶不赦,他只是一枚弃子,一根草芥,被失了势的主子弃如敝履,人人都能对他踩上一脚罢了。”
此言一出,厅上的气氛即刻便诡异起来,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瞬沉默了。久澜虽看不见,但也能明显地感觉到周围的变化。
还是王苌率先问道:“此话怎讲?”
久澜道:“叶笙寒重伤,并非缘于武林,而是在于朝堂。您当叶笙寒为何会被朝堂放逐甚至追杀?因为他们那些人,更加容不得有人对敌营施以援手。”
“你是说,叶笙寒对朝堂也有二心?”秦莺问道。
久澜沉吟片刻,道:“朝堂有他的软肋在手,他不敢公然反叛,但近年武林与朝堂的纷争,确然非他所引导,否则,他何以会机关算尽也不见捞得半分好处?而且这几年里,若非他从中坏过不少事宜,何以那人会恨他至此,就算身陷囹圄也要治他于死地?”
“所以,这就是你救助敌人的理由吗?”吴茂质问道,“夏宗主,你这是在为叶笙寒开脱呢,还是在为你自己开脱呢?”
久澜倏然被他问得怔住了,蹙起眉头道:“吴长老,您这是何意?”
“何意?叶笙寒置身江湖多年,骗取了多少武林人士的信任,此事谁人不知?而后又罔顾道义,为虎作伥,试问身为武林同道,谁人不与他不共戴天?怎的到你这里,立场就如此奇怪,竟还为他做辩护,难道他才是你的同道吗?”吴茂哂笑道。
久澜尚不及辩驳,便听汪蒙阴阳怪气地接话道:“别说,吴长老,这其中兴许真有古怪!您还记得夏宗主说过,叶笙寒曾经在一群暗卫的手里救下过她吗?按理说,朝堂的暗卫都该出手狠戾,能杀人于无形,可是我们的夏宗主,却在外游荡数月仍能平安归来,这让人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也早就与叶笙寒,或者说朝堂有所勾结呢?”
汪久晨也插话道:“伯父,您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就说那朝廷的蛊毒七日戕,毒辣又刁钻,连她的师父夏苡都束手无策,可是她偏偏就能研制出解方,还能顺利地解除各个疫区的毒灾。若说这其中没有朝堂的默许和助力,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一时满厅又如炸开了锅,各种议论、质疑、声讨之音不绝于耳。而顾久澈淹没在人堆里左顾右盼的,至此也终于忍不住发声道:“没有!我师姐不会的!”
“不会的?顾久澈,你又没有日日夜夜跟在她身旁,如何能保证?”汪久晨道。
“我……”
“够了!”一直沉默寡言的戒律长老赵荀对这满厅乱哄哄的景象厌恶不已,提了口气高声喝道,“都不要争论了。夏久澜宗主,我只最后问你一遍,请你务必考虑仔细,叶笙寒师徒的去向,你到底交代还是不交代!”
夏久澜阖上眼眸,缓慢而认真地答道:“叶笙寒,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对许多人亦有襄助之恩;应愁予,她也与我相交多年。他二人既选择信任于我,我也答允放走了他们,便应遵循道义。我若再出卖他们的行踪,岂非出尔反尔,小人行径?那与你们眼中十恶不赦的叶笙寒又有何区别?”
“夏宗主,你这么说就不对了。”王苌又开始拿腔做势地劝说道,“叶笙寒是不遵道义之人,我们追踪他,正是为了道义。你若以常理与其并论,岂非混淆是非,颠倒黑白?”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复又压低了声音道;“所以啊,夏宗主,老夫劝你再好好考虑一下。你此番做的事情,如若日后教江南武林盟知晓了,他们会如何看待我们?想想你的身份,想想你的职责。要是坚持不服从,你应该知道你的回复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何须再考虑?”久澜道,“今日我便在此说明了:此后诸位对叶笙寒,无论是要追捕,还是要杀要剐,久澜都不会干涉,也不会再说一个不字。江南武林盟的人要追究,也只管叫他们冲我来,所有问责,久澜皆一力承担。但是这一回你们要利用我来揭露他们的行踪,那是绝无可能。这就是我的立场。”
话音刚落,王苌便冷然道:“这么说来,夏宗主是决心违抗到底了?”
汪蒙也怪声怪气地道:“依我看,就不必多言了。此人从初始起便不顾教中警示,断然要去救助那些自诩正道的子弟,从来就没把我教的意旨放在眼里过。事到如今,更是公然反抗教意,与朝堂余孽‘同心同德’,其心可诛!只是此人好歹也是一宗之主,她的立场有异,会不会整个医宗也……”
“汪宗主!”久澜厉声打断道,“我尊重您是长辈,但是也请您注意分寸。您若有所不满就只管对我发作,不要扯上医宗。这全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与他们无关,他们半点也不知情。”
“这么说的话,你是承认你与朝堂有所勾连了?”汪久晨忽而起哄道。
附和之声总是比别的声音来得都快些,只此一句话,霎时厅内便又是喧嚣鼎沸。久澜就如同被抛在了这嘈杂的中心,只身游离于人群中央,默然地听着周围的七嘴八舌,感受着同门对她的指指点点。
这样的体验还真是熟悉。犹记多年以前,她就站在崖边上,影子被那火红的夕阳拉得老长。那时她的面前也有这许多人,耳边亦是辱骂叫嚣之声不绝。他们都说她是“妖女”,说她该死,可是她这个“妖女”,又何尝不是彼时他们眼中最弱小可欺,最能肆意践踏的对象呢?
而如今的这幅景象又与当年是何其的相似,只是叫嚷的人群换了阵营,从当年那些与她对立的人,变成了与那些人当年对立的人——她曾经的同道罢了。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真正的变化,她依旧还是那个最可任意指摘的存在。
若说还有不同,那便是彼时的她眼前还有光,还能看得见深渊与晚霞,而今时今日的她,却是连这些也看不见了。
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头痛欲裂,心如刀绞,再也禁不住地冷笑出声:“也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又何必白费心思与你们做这无谓的口舌之争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双空洞的眼眸缓缓地扫过在场众人,声音也是冷到了极点,恍如冰铸的傀儡,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竟令人莫名地生畏。
到最后,她忽如疯魔了般放声大笑道:“你们这些人今日以你们所谓的立场,给我安上那些或真或假、半真半假的罪名,好啊,我一个都不会反驳,你们随意,我不会在乎了!但我今日倒也想问问,既然你们个个都心怀道义,德行无亏,能以你们的正义来编排我,那么在场诸位想要借叶笙寒去向武林同道表态,那也大可自行派人手去寻,到时寻到了要做任何处置,我又能奈你们何?你们何必非要在此时与我纠缠个因果出来?”
说到这里,她怔了一下,紧接着声音就开始哽咽起来:“或许,这其中的事实便是,你们根本不会,也不能这么做!这原因如要归结起来,那大概就是,叶笙寒失势伤重,你们不想在武林同道那里担了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恶名,要让与之恩怨更深的江南武林自己来了结叶笙寒,好以他们内部的争夺和残杀,来彻底瓦解江南武林盟。而后你们便可借此再撇个干净,如此,既能洗清掌天教与朝堂勾结的嫌疑,又能除掉与我们有仇怨的心腹大患江南武林盟,可谓一箭双雕。你们说,我讲的对吗?”
“放肆!”此言一出,几乎在场的所有宗主长老同时出声厉斥,一个个都如同被火点燃了发须般,随时都要爆发。可惜久澜自叹双目已盲,无法得见这些衣冠楚楚的人怒发冲冠、怒不可遏的模样。
王苌更是气得连连跺脚,说话都是抑制不住地发颤:“无可救药,真是无可救药!我看此事已经非同小可,必须要禀明教主,由他来亲自处置了!”
顾久澈见状,也连忙低声劝道:“师姐,你别再说了!”
夏久澜却惘若未闻,竟还在一片喧哗中高声失笑道:“不必劳烦了!”
她拢起肩上的一缕长发,短剑银锋出鞘,以一刃寒光割断了指间流下的三寸青丝。她将这缕断发举至身前,指尖一松,唇上含笑,仿佛也在这寒凉北风里看到它飘然垂落,如一片枯败的残花般,一丝声息也无。
“我退出掌天教。从此以后,我与你们掌天教再无瓜葛!”
说完,她俯身下去磕了三个头,而后便摸起身旁的竹杖,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欲往门外走去。
满厅的人都还置溺于震惊之中。吴茂最先回过神来,登时拍碎了一张桌案,怒道:“岂有此理!万重崖圣地,是你这么一个叛徒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吗?”
身前立时便有重重人影层层叠叠地将她拦住。而她只冷冷一笑,道:“怎么,这么多人,都要合力对付我一个瞎子吗?”
眼见情势剑拔弩张,秦莺站起身来,对众人扬声说道:“让她走!不过小小女子,羽翼都还未丰,就如此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嚣张如斯!我就不信,失了我教的庇护,她一个瞎子,还能有安生的日子不成!”
吴茂迟疑了一下,而后质问道:“秦宗主此话何意?”
秦莺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诸位长老,此女好歹是一宗之主,如若忽然处死了,只会引得外人揣测不已……”
也不知众人当时是作何反应,久澜只知在一片交头接耳的唏嘘声中,眼前的方向渐渐地明朗了。
他们还是放她走了。
于是,她就这么拄着杖跨出了门,萧萧北风呜咽着刮过她的肌骨,卷起她散在鬓后的长发。脸颊上有点滴冰冷的湿润,洇入她的发梢肌理,是不知何时吹落的雪花。她才知是又下雪了,约莫是上天得了闲,便起了意,欲要以这摧枯拉朽来掩埋那满目尘埃。
她在雪中静立了半晌,嘴角缓缓地淌入一丝咸涩,并泛着淡淡的腥味。原来是不知何时又流泪了,难怪腮上的那一路湿意被风刮得格外的疼。走的时候雪已停歇,但山路便愈发难行。她倒是没有犹豫,不过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行装,便一路敲敲打打的,蹒跚着下得山去。
走时也只有顾久澈来了。他追在她的身后,低声地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此一去,掌天教便再不是你的依靠了,我们医宗的这所有人,也很少能有机会再得见了。”
她回道:“我去意已决。实则亦无从选择。即便前路艰难险阻,我也唯有这一路可走。”
“难道真的,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他又不甘心地再问了一遍。
久澜停下了脚步,却失笑道:“久澈,你知道我出门的刹那想到了什么吗?我觉得自己活过的这些年,做过的所有事,都全如笑话一场。”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亦不知道该身处何方。
凡过眼处,尽皆虚妄,无从坚守,何须愁喟。
杳杳前尘如烟似梦,如乘舟流水,披星载月行过荏苒光阴,观两岸桃花枯荣廿载,却捻不住一缕嫣红,而她却失了光明绮愿,覆了满面的尘霜。
“那么师姐,如若时光重回,你还会选择救助叶笙寒他们吗?”他问道。
她会救吗?或许会,或许不会,她说不清楚。
但她可以坚定地回答:“尽管犹觉荒唐半生,但我从不曾后悔过。”
话说最开始在崖下见到他二人时,她想的是什么呢?也有想过不管了吧,任由他自生自灭吧,可是稍一转念,她就开始犹豫、挣扎。
应愁予是她的朋友,叶笙寒也曾是她的朋友,何况还是个在刀尖下救过她性命的。视之不理,非她的作风。
而且就算抛开了这些前因,面对两个风尘仆仆的落魄人,她真的能够见死不救吗?
她不知道,但也无需回答。
也凭此一句,顾久澈就明白了她的心思。既已明白她的心思,就无需再问到底。
“所以,你日后要去哪里?”他转而问道。
久澜摇了摇头,道:“不知。但既已无处无家,那就只能处处为家了。”
她很想再伸手来拍拍他的肩,可是却终究伸不出那只手,最后也只抬起了一点便收回了,却留下了一句话语。
“我走了。你,和你们,多珍重!”
她挥一挥手,掌心里紧握着的那根敲打的竹杖,却是她前行路上仅有的倚仗。前路是黑暗而未知的迷惘,她不知会走向何方。在迈出脚步之前,她也曾感到惊惶过。然而当真的踏上这段旅程时,她反倒不怕了。
因为没有什么比家已不在,更令人惶恐的了。
而那时的她也没想到,这一走,竟就走了近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