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因就是那绕着勾栏蜿蜒盘旋的藤蔓,错综迷离乱人眼,可只要顺着它摸下去,总也能知道它结的是个什么果。
然而更多的时候,却是追溯了因果也无从改变什么,不过徒增惆怅。
就如此时,屋外寒风呼啸,室中烛光扑朔,相对而立的两张容颜于明暗中无言,似乎已然在这光影交错中凝愁垂老。
最后,还是由应愁予打破了这一番沉寂。
她往夏久澜的方向上前两步,忽然间跪倒在地,朦胧着泪眼说道:“这两日他的气息越来越弱了,靠我的内力已经逐渐支撑不住,我真的害怕……久澜,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来找你,可是如今朝堂和武林都容不下我们,我也想不到还有谁能救他,所以这次我来,也是孤注一掷。我只求你,帮帮我们!”
久澜微微一惊,忙伸手将她扶起,道:“应姐姐,既然你们已来到这里,我便不会坐视不理,你又何必?”
应愁予听闻,一手反握住她的手腕,眼中忧喜参半,如同抓住了什么不容放手的希望般急切地问道:“那你有办法可以治好他吗?”
久澜抿了抿嘴,沉声道:“说实话,很难。”
顿时,应愁予眼底那双炙热的光芒熄灭了,整个人也如泄了气般颓丧了下去:“连你都说很难,莫非真的……他常说自己害了很多人,百死也难赎其过,可难道这样,就真能足以宣判他的死罪了吗?”
这时,烛上的灯花倏然噼啪一声低响,不过一瞬便又复归了寂静。而榻上的叶笙寒一直安静地闭着眼,仿佛外界的一切议论都与他无关。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安然赴死的准备。
久澜愀然阖上眼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曾经疫区水深火热的景象。然而下一刻,眼前画面一转,只见那朝阳初醒,冰雪消融,檐下冰凌融化,如滴雨落长街,醉倾瑶池酒。而从疫区走出来的人们,手一掀将那长长的围栏推倒,继而张开双臂拥抱了许久未曾碰触过的父母妻儿。那时的她就躲在墙角后,一个人无声地笑,也曾真的相信了再深重的苦难都终将会迎来消逝的一天。
于是,她睁开眼来望向叶笙寒。
回忆里的那段岁月,真是再过多久都仍觉心惊。为了躲开那些明枪暗箭,她穿过破旧的粗布棉衣,往脸上抹过黑泥,在棋盘似的街巷里兜兜转转,也借助过山里的雾气甩开追踪她的敌兵。而眼前的这个人,竟曾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以他敌对的立场,默默给予过她某种扶持。
虽是绵薄之力,却也足以动人。
“当年在采蘋镇的时候,我曾对你说过谢谢。但是到了今日,我还是想感谢你,感谢你救过我,也同时救下了他们。没错,你是害了很多人——可你也救了很多人。”她默然道。
就在她默念这番话的时候,一个念头也正在暗中滋长,并很快得以坚定,毅然决然。
“应姐姐!”她忽然说道,“你放心,我有把握让他活下去,也可以让他再如常人一样生活。”
“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可你方才不是说,很难吗?”应愁予闪烁着泪眼,又是兴奋又是担忧,更是满怀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你听我说,想让他活下去其实并不难,只是要恢复如常会有些许麻烦。但你别多心,我已经有了打算,不过会需要些时间。你若信得过我,便等我。”久澜凝视着应愁予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
“我信,我自然信!”应愁予连连点头道,“我还能有什么不信的呢?”
久澜见她终于舒展开难得一见的笑颜,心中亦感不胜快慰。她伸出手指来,轻轻地抹去应愁予眼角的泪花,再扶着她的肩膀坐下,低声道:“应姐姐,我另有些话想问你,你可要如实回答我啊。”
应愁予偏过头去看着她,点头道:“好,你问吧。”
久澜道:“你是一直都知道叶笙寒与朝堂的关系吗?”
应愁予道:“一开始我是不知道的。”
“所以你是后来知道了,但还是愿意追随他,是吗?”久澜问道,“你对他……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应愁予沉默了半晌,眼眸一转复又盯向了那烛上的火焰,喟然长叹中,不觉意味深长的一笑,目光悠然飘远,好似追忆起了一段陈年过往。
“这么说吧,我七岁到十岁的人生都是在一片暗无天日中度过的,而他就是把我从无边黑暗中解救出来的那一束光。他于我而言,就如一道光对于一只迷失着流浪中的飞蛾,纵然他是一团火,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扑向他。”
那一瞬间,久澜竟感到心口隐隐传来一阵闷疼。那样的眼神,那眼神里充溢着的情感,她分明不曾体会,却又好像感同身受过;她分明不该懂得,却又似乎领会得刻骨铭心。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犹记那年徽州初见,第一次看到应愁予与叶笙寒的目光彼此交接的刹那,周围空气里迸发的,也曾是那样的一种炽烈与深沉,而且不仅她如是,叶笙寒回应她时亦如是。只不过彼时的久澜尚不能读懂,而仅仅能从他们注视彼此的目光里惊叹那道光彩的迷人。可如今七年光阴已过,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她却也悄然在这水流花落中莫名地懂得了。
也许,对于应愁予而言,无论岁月如何变换,她从始至终都是满足的吧。
这夜,她们几乎聊到天明。期间应愁予也曾断断续续地问过久澜一些奇怪的问题,不过也只几个回合,便也没再提。一直等到黎明时分,天将破晓的时候,夏久澜趁其不备,悄悄地在应愁予的颈后施了一根银针,令她熟睡过去,而后自己再蹑手蹑脚的出门,踏着拂晓的薄霜轻轻离开。
她要去的地方,正是万重崖的禁地——圣湖。
圣湖藏于一片竹林的尽头,周围的山丘皆是教中先人的埋骨之地,附近生长着各种奇花异卉。其中有一类扎根于湖边峭壁之上,名曰“雪岭冰莲”,一年只生一株,只在冬季时盛开。听闻清晨露气最重之时,冰莲的花叶外都会结上一层晶莹的冰,若在此时将它铲下,用以入药,可起死人,肉白骨。
久澜到湖边时,湖上已开始闪烁浅金色的波光。此时正是最适宜的时候,她必须争分夺秒地赶在太阳全部冒出山头前,将那株结了冰霜的雪岭冰莲铲下。须知此花差了一时半刻,药性便会千差万别,挑剔到出不得半分差错。
她放眼四眺,目光很快便被崖壁上一处闪烁着的光芒吸引。那道光辉乍看是银色的,可细细分辨起来却是绚烂的七色,正是晨曦映照在冰莲花上所反射出的光彩。
久澜心下一喜,足尖一点便跃上了崖壁,同时从腰间拔出短剑。拂晓时的山崖落满了霜,落脚处也是又湿又滑。她踉跄了一下才稳住了身形,但这一番动作也牵动了崖上的枝杈。结了冰的雪块和碎石纷纷抖落下来,有不少落在了她的头上、身上,还有的磕到了她脑后的旧伤。
久澜勉强立住,好容易挨到动静彻底平息了,才借助手中的短剑缓慢又小心地冰莲花的位置挪去。尽管未被伤到,可令她稍感不安的,是自她的头部被磕到起,额两侧的太阳穴便开始隐隐作痛,如今攀在山壁上,被高处刺骨的冷风一吹,竟似疼得更厉害了些。但她一时无暇顾及这个,忙一手托住冰莲的花萼,另一手就要将它的花茎斩断。
就在这一刹那,东方的曙光穿过层层云霞,瞬间发出了加倍夺目的金光。那光照耀在起伏的湖水上,投射在花上的冰面上,宛如汇聚成一柄锋利的光剑,一剑剜入久澜的眼中。
久澜只觉双眼猛然一阵针扎似的疼,继而又火辣辣的如同被灼烧一般,眼前也开始泛出一股异样的红色,并伴随着愈加强烈的湿意。
起初她还以为是泪,便随手抹了抹,不料竟沾了满手的鲜红黏腻。这下心就不禁一沉,但彼时她还尚不及想到恐惧,只是想着不能耽误,径直捧了那株新采的雪岭冰莲,急匆匆地就往医庐赶。
新鲜的雪岭冰莲必须尽快入药,一旦过了时辰药效便要大打折扣。因此她一回去就避开众人将自己锁在了屋中,并赶紧按照古籍所载慎重地将冰莲花熬制成药汁。只是她眼睛的疼痛已逐渐消退,而且也不再出血,但看起物事来都是影影绰绰的,不由令她的行动大受困扰。
但好在一切都还算顺利,终是没有偏了她的预期。约莫正午时刻她喂叶笙寒服下药汁后,到了傍晚时分,便可见得他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并且呼吸也不再那么微弱了。她稍稍放了心,便去拔了应愁予颈后的银针,而后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回了书房将自己关了起来。
她给应愁予留了信,里面交代了大致的情况,也详细地记载了后续的一系列药方,以及下崖的路径和下山后的去向。她相信应愁予能看到,也知道该怎么做。
如今她只想躲开所有人,独自迎接黑暗的来临。
不久,黑夜如期而至,夜幕如约降临。久澜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墙角处,也不点灯,任由黑暗的恐惧逐渐将她包围。
从太阳的升起到落下,这一日的时间里,尽管她一直在有意地忽视,但到头来,却还是要无可逃避地面对一个现实——她的视力正在快速地衰退。从早晨时影绰的物影,到后来愈渐扩大的暗黑色块,现下的她,已经只能看见眼前世界的一个模糊轮廓了。所有的色彩都在急速地褪去,也许过不了多久,她的世界将只剩下一片漆黑。
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缓缓地吞噬了她。虽然,她一直在对自己予以暗示——既担医者之名,无论何时都当无惧无畏。她也不惧病痛,不畏生死。可是,一个自小便长在光明下的人,见证过这世间许多的缤纷和绚烂,却忽有一日或将面临余生只剩黑暗的境地,试问谁人又能不恐惧?
她也着急地想要补救过,可惜事实却是无可避免,到了当下,只能良久空坐,唯余只影叹徒然而已。
夜半之时,应愁予还是来向她辞行了。她仍是选择避而不见,亦对那声声轻叩不作任何回应。直到那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去远,再听不见任何回音时,她才悄然倚在门后,对那行远之人轻轻道了声“珍重”。或许此去一别,将后会无期。
这也是她写下过的——“愿你此行勿回头,一走,便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时候的她已经彻底看不见了,但内心相较初时却已平静了许多。这次取雪岭冰莲全是出于她的自愿,以致眼盲也是一场意外。她虽不曾料到,但既已发生,便该坦然以对。不必知道的人,自然也就不必知道了。
但她私入禁地擅采冰莲一事,却是因她失明之故,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教中众人了。因而次日一早,她便敲着根竹杖,踉踉跄跄地往戒律堂去领罪。
此事果然惊动了崖上的所有人。然而,令她意外的却是,这一回各宗主长老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就对她加以刑罚。他们反而跟她谈起了条件——只要她立即满足他们所提的要求,此番的罪状大家都可以略过不提。
只需她即刻公布叶笙寒师徒的去向。
于此,夏久澜沉默了。她很清楚她的交代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