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
【传来一阵古旧拙朴的音乐。一队木偶上场。这是一种大木偶,其高约与人等。除头部与传统木偶相类之外,身躯多少是有些变形的。
老木偶:人?偶?偶?人?乡里乡亲,清早出门!
【众木偶出,亮相。
老木偶:请安咯!
【众木偶向左右观众作揖请安。
木偶舞队:(唱)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
舞一堂傀儡,傀儡戏。(笑)
把一出胡编乱造、胡编乱造、胡编乱造的戏来搬演。
老木偶:(唱)说的是光绪乙巳年,
天下纷纷乱如烟。
老佛爷金銮殿上急了眼,
老少朝臣忙把主意献。
男木偶甲:(老声)励精图治,施行新政。
众木偶:什么新政?
男木偶甲:先来废除酷刑,改革律法。
女木偶甲:说什么呢?
女木偶丙:听不懂!
男木偶甲:犯了法要判死罪,你们懂不懂?
众木偶:死罪?
男木偶甲:犯了死罪,一声破锣响,两朵纸花摇,押到法场,就有凌迟、腰斩、绞杀、剥皮、剖腹、钉颅。当当!噗!听说去年一个人被腰斩了,上半截身子还爬了一丈远,用血在地下爬出一个冤字……
【众木偶一齐掩目惊喊。
众木偶:哎哟别说了快别说了,吓死人了!
男木偶甲:怕不怕?
众木偶:怕!
男木偶甲:所以嘛,就要废除酷刑,今后倘若谁要犯了法判了死罪,那就只是砍头!“咔嚓”一声,了事!
【所有木偶尖声惊叫,躲的躲,跌的跌。
男木偶甲:这可是皇上的恩典。还有,听说要废除科举……
众木偶:废除科举?
【正说着一阵高声吟哦传来。
徐秀才:(内声)……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哦咿呼嗨”……
老木偶:嘘——徐秀才来了,废了科举,他可怎么活啊?下景片!
【徐秀才三旬出头,长得人高马大,铁塔一般,鸠衣破氅。他走到台前,正冠,甩袖。
徐秀才:某,秀才徐圣喻也,六岁发蒙,十五岁就考上了县学生员,才学推为本府第一。
【男木偶甲不服状,经人提醒,搬凳子来中场,给秀才座。
徐秀才:(坐)可是自古文章无凭据,唯有朱衣暗点头哇。我时运不济,到如今连考十余次,每次都考得淋漓尽致,每次都是名落孙山。嘿,弄得我孤零零家徒四壁,一个人过活。想我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不坠青云之志,谨守圣人之言。诸位,每次落榜我心里都不服,就想着下一次要做得花团锦簇,一点毛病都没有。一个人活着就要考试,不考试就等于白活。所以我一次比一次考得好,一次比一次考得有滋味,想起考试,就睡不着觉,就吃不下……就更能吃饭。考了又考,考试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情了。我喜欢考试,我盼望考试,眼看着今年考期将至,我不一定要中什么举人,夺魁也没什么好,只要一走进贡院里,坐到考桌面前,我就浑身舒坦,血脉贲张;一看考题,我就双眼发亮,如登仙境……
【隐隐传来锣声,男木偶乙伸着头轻声喊。
男木偶乙:天开文运,明经取士,天地玄黄——入天字六十六号舍——
【徐秀才一个激灵,果然双眼放光,举目四望。
徐秀才:哎哟,好像听得哪里要考试?
【徐秀才兴奋地寻寻觅觅而去。
【众木偶哈哈吃吃、嘻嘻嗬嗬坏笑了起来。女木偶乙突然站起来。
女木偶乙:不对,不是演傀儡戏吗?他不是傀儡!
老木偶:唉,这世间谁不是傀儡?任你活得有声有色,也是阎王爷手中的傀儡。他这号么,叫做肉傀儡。
众木偶:哦,肉傀儡!
女木偶丙:看那家,又走出来两个肉傀儡。
老木偶:哦,那是马快刀和他娘子栀子花。栀子花嘛,又骚又俏,最喜欢给人做媒。马快刀却让人害怕……
【马快刀上,一脚踩在凳子上。众木偶害怕。
老木偶:他是我们这一府两县最好的刽子手,最擅长剐人,上次江洋大盗张皮雀伏法,他剐了张皮雀一千三百八十四刀……
【众木偶倒吸一口凉气。
女木偶乙:我的天,煞气太重了,我们还是避远些。
【众木偶下。
【马快刀精瘦矮小,一身黑炭似的,掏出馒头看看,冲徐秀才家走去。栀子花上,又精明又泼辣,鬓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俏俏的样子。
栀子花:站住!
马快刀:干什么?
栀子花:生得贱!他徐秀才饭桶一个,连老婆都娶不上,还把架子端到天上去了,你老往他那里跑干什么?
【栀子花说着坐下来做活计。
马快刀:这你就不对了,他不是饭桶,是好人!
栀子花:娶不上老婆的人,不是饭桶又是什么?
马快刀:他真是好人呐。
栀子花:哪儿好?
马快刀:一身肉长得结实,两个肩膀又宽又厚,胸脯坚实厚重,两臂上下通直,一块块的腱子肉,该大的大,该小的小,该上的上,该下的下。对了,还有大腿,一个人大腿长得好,就好办了。你没看过他的大腿吧……
栀子花:放屁!我看他大腿干什么?
马快刀:哦是是是,没看没看。好人首先得大腿好。他那双大腿,一根骨头笔直的,周围都是肉,毛又少,筋腱分明,血脉旺盛,皮肤光溜溜的,好啊好啊,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好的人……
栀子花:呸,缺德!你看谁有一身肉,就说他是好人!
马快刀:不对!街口王胖子二百多斤,那肉松松垮垮,就不是好人。我从来没说过他是好人。再说,我今天去找徐相公,是要请他替我写一封家书。
栀子花:(差点让针扎着)马如龙啊,你也是这一府两县鼎鼎有名的人物,干什么要钻山打洞想方设法去讨好这么一个穷酸饿醋啊?那酸样,我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数落一顿……
马快刀:别别别,娘子娘子,千万不要数落他,他是好人呐。我一会儿就回来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回去吧。
【栀子花扛起条凳,不快地下。
马快刀:(冲内场喊着)待会儿做碗馄饨!
【马快刀摸出馒头,向徐秀才家门口走去。
马快刀:徐相公!(恭恭敬敬地退后一步,又喊)徐相公!
【徐秀才持书上。
徐秀才:马快刀,你怎么又跑到我这里来了?
马快刀:(满脸堆笑)徐秀才,老街坊门对门,时常来看看么,这也是应该的……(一步一步凑上来)
徐秀才:(警告状)嗯?(将马快刀逼了回去)我早就说过,君子远庖厨,况刽子手乎?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徐秀才说话时,马快刀跟在他身后死死地盯着他的肉看。徐秀才被身后的马快刀吓一跳。
徐秀才:(数落般地)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你还是打道回府吧。(说着就要回家)
马快刀:(急忙喊住)徐相公!我虽然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但我就是喜欢听你说话,喉结一上一下地移动,位置长得真好……(上前摸徐秀才喉结)
徐秀才:(惊)啊!胡说八道什么?我要读书,没工夫与你啰唆……
马快刀:(拿出馒头来)徐相公……
木偶舞队:(唱)相公,
你是一个好人,
老街坊,门对门,
远亲不如近邻。
马快刀:徐相公,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写封家信。我送你一个馒头。
木偶舞队:(唱)外加一碗馄饨。
徐秀才:馄饨?(去闻女木偶手上虚拟状馄饨)
木偶舞队:(唱)馄饨。
马快刀:馄饨。
徐秀才:怎么不早说呢?那就……
老木偶:让他进屋吧。
徐秀才:哎。
众木偶:哎。
【三木偶搬桌椅上,另有三木偶换景。徐秀才在舞台一角吃馒头。
徐秀才:怎么又要写信?前两天不是给你哥哥写过信了吗?
马快刀:这回我又想他了,放心不下,还是写封信去问问。
【换景毕,众木偶请徐秀才。
众木偶:徐秀才?
徐秀才:听说你哥哥就住在东门外二里牌,你一年到头也不去看他,倒要来写信问寒问暖,什么事嘛。
【徐秀才一边说一边进了屋,在桌上铺开一道纸,准备写信。
徐秀才:(边写边念)……自前次与兄相别,弟登舟渡口,仁兄折柳相送,情谊殷殷,深于桃花潭水矣……
马快刀:好!……我是说啊,这次写的……跟上次好像又有些不同,越加深奥了,有文采啊!
徐秀才:(有些得意了起来)那当然。想我这二十多年苦读,十余次考试,难道都是吃白饭的?每隔几天就替你写一封信,每一次文采、典故、风骨、笔意、气韵、对仗、铺垫、跌宕都不一样,正所谓杂花生树,各有风流。不过,这比起考试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知道吗?
马快刀:(肃然)知道了。
【马快刀时不时地掰馒头喂徐秀才。
徐秀才:这一封信呢,是说上次你哥哥送你到渡口,青山绿水,你要上船了,你哥哥掰了一块馒头……哦不不不,折了一枝杨柳送你,其兄弟之情,比当年汪伦送李白也不差。正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马快刀:(笑起来)相公啊,写得好是好,不过我哥哥原是个瓦匠,跌伤了腰,瘫在床上已经三年了,到渡口折柳枝,这辈子怕是做梦。
徐秀才:(不高兴)真煞风景!这是一种比喻,神游,你懂不懂?《李太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他去了吗?他也没去过天姥山!但是他梦里边去过了,一样。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何谓之蝶之梦,何谓之庄周之梦,是耶非耶?唉,反正跟你这号人也说不明白。
马快刀:我明白。
徐秀才:(哂笑)你明白什么?
马快刀:有时候我杀人,就像人家的肉来迎合我的刀似的,刀还没怎么动,肉就丝丝地片下来了,到底是他的肉来就刀子,还是刀子割他的肉……
徐秀才:放肆!你怎么敢拿这等血腥晦气之事,来比圣人的典故?不写了!
马快刀:我不是这个意思!馄饨一会儿就送来!就这么写,这么写再好不过了。我哥哥瘫在床上,但是他的魂儿到了河边。
徐秀才:什么魂儿!神游!
马快刀:对!神、游!(见徐秀才生气,忙给他递笔)
【徐秀才气哼哼地,又无可奈何地写起来。
徐秀才:……弟了脱俗务,即以玉趾来印苍苔……
马快刀:(大赞)好!好好好好好……
徐秀才:你连折柳相送都不懂,玉趾来印苍苔的典故,就更不用说了,你叫什么好!好好好好好?
马快刀:(由衷地)徐相公,我没说什么玉趾,我只是看你握笔的手指,你这手长得实在是好。皮是皮,肉是肉,皮有皮相,肉有肉理,起开皮就是肉,起开肉就是筋络,起开筋络就是骨头,骨头里边的骨髓一定还不少……(说这话时,揪起徐秀才的手,爬上凳子,一条腿搁在桌上)
徐秀才:(疼得大怒,甩开)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把我的手当什么人的手了?哎呀,说得我手心手背都麻酥酥的,太可恶了,不写了不写了……(抓起馒头咬了一大口,放回桌上,决绝地一指门)走!
【突然一声锣响,王保正(老木偶扮演)手执一面铜锣,敲着进了徐秀才的家门。
王保正:各家各户听好了,各家各户听好了——
徐秀才:王保正,你来干什么?
王保正:哎哟,巧了,二位都在呐?我是送官府榜文来的!
【说着便在他们面前打开一张榜文来,马快刀拿去给徐秀才。徐秀才看着榜文,如遭雷击一般瞪大了眼。
马快刀:(问王保正)什么事?又要交税吗?
【徐秀才还在发呆。
王保正:马爷,榜文上说的是废除酷刑,取消科举!
【“咣当”一声锣响,徐秀才手中的榜文落地。
马快刀:没有了凌迟、火焚?
徐秀才:没有了秀才、举人?
马快刀:没有了腰斩、绞刑?
徐秀才:没有了进士、翰林?
马快刀:混蛋!他奶奶的熊!又不能剐人家的肉,又不能绞人家的脖子,又不能弄断人家的腰,那还是什么刽子手?这是狗日的谁下的令?真是丧心病狂、黑白颠倒、无法无天啊!人家死刑犯也不干啊,他长一身肉,长一条脖子,长一段腰身是干什么的?干什么的!
徐秀才:老天呀,你没长眼睛啊!我今年还等着考试啊!所有的考题,我都做了三遍,十三经,我没有一个字没考证过,墨也准备好了,笔也准备好了,端砚洗得干干净净,怎么就废了这千年科举!千年科举啊!这跟拦路抢劫一样,活生生就不让人考试了,丧尽天良啊!
马快刀:(拍案)这叫什么世道!
【徐秀才骂着举起了凳子,王保正吓得钻到桌下。
徐秀才:那贡院里几百间考房,活生生就不让人坐进去做卷子了,这是什么世道?这还叫什么朝廷?
王保正:二位二位,这跟我都没有干系,我只是个地保,上头发来了榜文,我告知你二位一声。我知道二位心里难受,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木偶舞队:(唱)这是什么世道啊,
怎不把天地来埋怨!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
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下)
徐秀才:(突然大吼)老子要杀人!
马快刀:(也突然大吼)老子不杀人了!
【两人同时听到了对方的话,都吃了一惊,停下来。
徐秀才:你……说什么?
马快刀:你说什么来着?
【两人拖着各自的凳子走到一起。
马快刀:你怎么能杀人?
徐秀才:你怎么不能杀人?
【两人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突然觉得这情形、这命运、这世界很是古怪。
马快刀:算了,心里乱,不写了,就让我哥在床上瘫着吧,别神游了。
徐秀才:对,还是找点东西吃吧。
马快刀:走,我请你吃酒去!
徐秀才:吃就吃,反正馄饨也不来了,吃他一个醉生梦死!
马快刀:吃他个一醉方休。
徐秀才:醉生梦死。
马快刀:一醉方休。
徐秀才:醉生梦死比一醉方休醉。
马快刀:一醉方休比醉生梦死真……
徐秀才:醉生梦死……
马快刀:一醉方休……
【两人拖着凳子一路嘀咕着往舞台后方走去。
【灯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