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铃、嘀铃”的下课铃声,像开水闸一样把学生们从各个教室里放出来,一百多个学生像看大新闻一样把我围起来指指点点。
我奔跑着,默默地流着眼泪,像被如来佛祖收服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一样,没有了往常的斗志和锐气。
在我终于跑完三十圈的时候,感觉肚子里空得只剩下肠子了,我气喘吁吁地擦着汗,失魂落魄地坐在座位上回想着昨晚和刚才发生的一切。
“你怎么这样傻啊!老师叫你跑圈你就跑啊?刚才那情形,要是我,早就赖在地上不起来,还要喊:老师打人了!老师打人了!”
我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同学,他叫蔡涛,长得面黄肌瘦,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豺狗”,由于学习成绩差,一直坐在最后面的第五排。
我仔细打量着他,他有一双精灵般的眼睛,说话时一直转个不停,头发像刺猬身上的刺一样怒张开来,显得特别精神有斗志。
我说:是吗?我怎么看文老师比我父亲还可怕!
“你呀!说你傻里傻气真没错,该放傻的时候不放傻,不该放傻的时候偏要放傻。”蔡涛像一个懂得许多生活经验的老人一样教训着我,可我却听不明白他所说的“放傻”是什么意思,更不懂得什么时候应该,什么时候不应该。
“你是说:我应该和那个文老师干一架?可我打不过他呀!”我怀着委屈的心情十分感激有人此时会来安慰我,但对于蔡涛的话,我也只能这么理解了。
他得意地说:“老师教育学生,要么好言劝,要么武力训,文老师是想用武力吓倒你,其实,你大可不怕,他并不敢怎么样。他拉扯你的时候你就要放傻,装出什么也不怕的样子,操起板凳对抗他,通常这个时候,他会离你远远的,和你保持距离,这个时候你就不能再放傻,不能真的砸过去,因为你也只是吓唬他,以达到抗议示威的效果。”
我突然觉得蔡涛的话好有道理,我从来都不敢违抗老师,才会导致文老师对我这样,小小的心灵对蔡涛产生了一丝崇拜。
中午的时候,同学们都去食堂里拿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饭菜,学校已经负责热好,我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像我一样饥肠辘辘,那就是我的哥哥白尚,我去五年级教室找他,他坐在课桌前,一丝不苟地写着作业。我问:哥哥,你身上有钱吗?对我赌气的哥哥,理也不理我,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什么。我无趣地回到一年级教室,趴在课桌上,想着一大早就不见了母亲,没吃早饭挨了老师一顿训,还被罚绕操场跑三十圈,现在,又要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中午饭,心里不知有多难过。想着想着,不禁趴在课桌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了同学们的观望和嘲笑,也引来了李老师,她好像不记仇,也不在乎我刚才对抗她的举动,轻轻摇着我问:“白添,怎么了?”
我哭着说:“我肚子饿!”
“没带午饭吗?”
我拼命摇头,同桌吴瑶对李老师说:“他说他早饭也没吃!”
李老师“哦”了一声,脸上显露出“我知道了”的神情,我心想着李老师待会儿一定会掏出一大把我喜爱的奶糖,或者一块奶油面包,最不济应该也有一个棒棒糖,来填充我空荡荡的胃。
“白添,我这儿还有一个熟鸡蛋,给你吃!”
李老师并没有像我所想的那样给我带来食物,而是一去不返。意外的是有一个男同学已经给我递来了一个熟鸡蛋,他就是李曲,这个长着一头卷发,上次和我一样傻里傻气出卖自己哥哥的家伙有个外号叫“卷毛”,此时,李曲一脸真诚地手捧着熟鸡蛋站在我面前,好像我就是他的主子,需要对眼前的食物宠幸才能表达对他的喜爱。
在我把手伸向李曲手中时,李老师已抢先一步夺过熟鸡蛋,把李曲拉到一旁,小声训斥着,如果说幻想李老师给我奶糖像泡沫一样破灭了,那么,李曲给我熟鸡蛋就像一颗气球突然爆炸一样,炸疼了我的手。
李老师走后,李曲用手别在嘴边悄悄在我耳边说:“白添,李老师说:你奶奶不让你吃别人家里的东西,说别人家的东西都不能相信。”
我看了一眼长着一头卷曲头发的李曲,突然觉得奶奶说得是对的,李老师也是个坏人,而我被她的眼睛蒙骗了。
李曲和其他同学去了操场“跳房子”,孤零零的我,埋头趴在桌子上低泣着,只盼着时间能快点过去。突然,我闻到了一股香味,很熟悉的香味,随后,有一只小手伸进了我的桌屉里,我警觉地抬起头来,眼前站着笑眯眯的高凤英,我伸手去桌屉里摸索,是一只圆滚滚的东西,正发着温热,拿出来看,是一只蒸熟的大红薯。高凤英用衣袖抹着挂在鼻端的两行鼻涕,用手在嘴边做着“嘘”的手势,示意我不要声张,我立刻狼吞虎咽的啃起来,一只红薯很快被收入胃中,我舔着手指贪婪地问凤英:“还有没有?”凤英摇头说“没有了”,我对着她笑,她也笑了,残缺的门牙下已经长出了白白的新齿,像春天柳枝上萌发的嫩芽。
终于熬到了放学,我一路奔跑着,一进家门就放声喊:“姆妈,姆妈妈!”没人答应我,奶奶从她的房间里走出来,用手绢擦着红红的眼睛,迈着蹒跚的步子说:“添啊,放学了?厨房锅里热着饭,自己打开吃!”
我说:“我妈妈呢?妈妈去哪里了?”
奶奶不回答我,领着我去厨房,掀开锅盖,用抹布垫着手把饭菜端上桌,一碗咸菜,一碗蒸鸡蛋,一碗干辣椒霉豆腐,还有一大瓦钵米饭,我看了一眼,拿起碗筷,先盛了一大碗米饭,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问道:“奶奶,饭是您做的吗?”奶奶点了点头,露出一嘴残缺的牙齿,说:“好不好吃?合不合胃口?”我说,好吃,我最喜欢吃奶奶做的饭了!奶奶笑出了眼泪,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滑头,不犯傻了!嘴巴跟抹了蜂蜜似的。”其实,饿了一天的我,就算再难以下咽的饭菜此刻也会变成美食,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说出来,要不然,奶奶会难过的。
父亲打着赤脚从外面进来了,高高卷起的裤脚下裸露出古铜色的肌肤,泥团斑斑点点布满整个小腿,脚板踩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发出“咕吱咕吱”的响声,像一串有节奏跳动的音符。
他扫了一眼桌子,又看了一眼我,然后说道:“你哥哥还没吃饭呢!”
我知道父亲一向疼爱听话的哥哥,而母亲疼爱我,因为,她觉得哥哥已经有人疼爱了。
说话间,哥哥已经背着书包回来了,他没有像我那样气喘吁吁跑得书包都要飞起来了一样进家门,他手里拿着本语文书,看了一眼被我扒的只剩一点霉豆腐和干米饭的桌子,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出了厨房。父亲拎着我的耳朵说:“你吃东西就不能斯文点!一碗蒸鸡蛋全吃光了?还有咸菜?”
奶奶在哥哥后面喊:“尚啊,别走,跟我来!”
我嘴里嚼着咸菜,眼巴巴地望着奶奶领着哥哥进房间,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酸楚:连奶奶也瞧不起我!
哥哥从奶奶房间里端出一个碗,碗里躺着两个荷包蛋,白白的泛着鲜黄。
奶奶拖住哥哥不要出来,而哥哥偏要端着碗坐在我的对面,津津有味地吃着荷包蛋。“奶奶偏心!”我一生气,一甩手,手里的碗筷就瞬间飞到桌子下面去了,花白的小瓷碗骨碌碌地在黑黑的泥地上打着滚,散落的白米饭团肆无忌惮地赛跑,引得几只大黄母鸡欢快地从外面奔进来争抢。又身子一歪,在地上打起滚来,腿脚撒着欢不断地踢打着桌脚。
父亲像个侠客一样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长长的竹枝条,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劈头盖脸朝我猛打过来,一边打,一边说:“让你在地上打滚,让你在地上打滚!”竹枝条像雨点般落在我的头上、身上、脚上,我双手抱着头拼命的哭喊:“妈妈,妈妈......”
失去妈妈保护的我只能在地上不停翻滚躲避,把一件姐姐小时候穿过了给哥哥穿,哥哥穿过了再给我穿的米黄色粗布外套添上了许多小黑点。
奶奶终于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她拉住父亲说:“行了!行了!你小的时候我可从没这样对待过你。”
“我小时候可不像他这么不听话!”父亲好像看得到自己小时候一样标榜自己。
奶奶说:“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有什么样的儿就有什么样的爹!”
父亲不吭声了,奶奶扶起在地上打滚的我,一边拍打着我身上的灰尘,一边说:“添啊,奶奶老了,抱不动你,你就让我和你父亲省省心吧!别动不动就往地上耍赖,你要像你哥哥学习,从小就聪明懂事!”
我用乌黑的小手擦着眼睛问奶奶:“难道我不聪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