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吵闹

“什么?跟高家定‘娃娃亲’?”奶奶在三叔家看完电视回来,刚迈进门,父亲便向她报告了这件事情,奶奶嘴巴张得老大,仿佛听到了一个不敢相信的事情般吃惊。

父亲点了点头,依例从身上摸出香烟盒,掏出一根没有海绵头(过滤嘴)的香烟,划根火柴点着了,忽明忽暗的火星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闪一闪,像一颗不断燃烧的火球。奶奶脸上露出仇恨的眼神,父亲说:是喜子亲自来的。“谁来也不行!谁让你们答应的?”奶奶怒气冲冲的样子,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我想起了奶奶平时教我的: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奶奶一向和善的眼光里,此时折射出来的光,令我分不出好坏。父亲不吭声,依旧不声不响地抽着香烟,火星子一闪一闪,好像又突然变成了一个火把,枭枭的烟雾呛得我拼命咳嗽,父亲大声对我斥喝:“还不去睡觉?明天还要上课。”母亲从厨房里冲出来,大声说道:“我答应的,怎么着?不行啊?”奶奶愤怒的脸上添了几分愁苦,掉转过头去,似在掩面低声哭泣,我悲悯的情绪爬上心头,冲过去扑到奶奶怀里:“奶奶,我听您的!将来不娶凤英,不和她定娃娃亲!”奶奶听了,颤抖着用手绢擦拭着眼角的泪珠,抚摸着我的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强挤出一丝让人心疼的微笑:“我家孙儿长得这么俊,将来还愁找不到老婆吗?”一旁的母亲怒了,一把拖住还沉浸在安慰奶奶气氛中的小儿子,大声道:“你明天不上学了?睡觉去!”倔强的我第一次对抗了母亲,紧紧搂住奶奶,撅着嘴说:“不许欺负奶奶!”母亲看到我站到奶奶的一边,脸上顿时温柔了许多,收走了怒容,对我伸出手来:“添儿听话,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奶奶也轻拍着我的身子说:“孩子,奶奶不怕,奶奶谁也不怕!”

我回到靠近厨房的那个房间,在墙边摸索着灯绳,轻轻拉亮了电灯,哥哥侧躺着睡得正香,自从我向刘老师出卖了他晚上看电视的事情,这个十二岁的少年便倔强地不再理会于我,以前,兄弟俩要好的就差要穿一条裤子,虽然我在学校里受了欺负他不为我出头,但我从不计较,还是常常喜欢跟着他,跟他一起去爬树掏鸟窝,围水沟捞鱼,上山摘野果,甚至还偷偷去河里游水。现在,我只能在他睡觉的另一边轻轻掀开被子,钻进去安静的躺下。

农历三月的天气,春早已来到,应该是处处春暖花开的时节,而此时却还盖着被子,有着丰富生活经验的老人时常叹着气说:“前春暖,后春寒。老这么下去可不好啊!”奶奶曾不止一次告诫父亲,说原来爷爷种地的时候就吃过“倒春寒”的亏,烂种烂秧,收成无望。父亲总是不耐烦地回答她:“老天爷还能听你的话?”

我躺在床上,清晰地听着一家人因为我定“娃娃亲”的事情而大吵起来,我听见母亲在说:儿子是我的,他将来讨谁做老婆由我说了算!立刻,奶奶便反击:他姓白,不姓何。母亲又说:你还有脸提这个,当初说好的第一个儿子跟你们姓白,第二个儿子跟我姓何,谁知道,孩子生下来你们就不愿意了,还偷偷摸摸就把户口给上了。奶奶没有反击,倒是父亲扯着暴跳如雷的嗓音回道:谁让你提这个?你没事找事是吧?

吵闹持续了大半夜,我像是听着催眠曲般入睡了,此时的我应该做着美梦的,梦到美丽的班主任李老师给我奶糖吃,梦到我坐在三叔家和奶奶一起看电视。可是,那天我却梦到自己独自走在黑漆漆的山洞里,没有一丝光亮,我不停的张望,在黑暗中寻找光亮,突然,一脚踏空......我惊厥地从梦中醒来,睁开眼,床的另一头传来哥哥匀称的打呼声,窗外的天空还是黑沉沉的,我习惯性地大声喊着:“姆妈,姆妈。”隔壁传来拉亮电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门就开了,随之房间里的灯也拉亮了,但不是母亲,父亲披着破旧大衣站在门口,对一向严厉的父亲,我与他没有言语沟通,通常都是眼神交流,看着他的眼神,我不敢吭声,安静地躺回被窝里,父亲随即拉灭了电灯,我听到了哥哥辗转翻身的声音。

第二天清晨,我没有在熟悉的饭香中醒来,迷朦中听见堂屋的自鸣钟响了八下,母亲没有像往常一样来催促我起床,厨房里很安静,公鸡不时地打着鸣,老母鸡在屋前屋后“咯咯”地欢唱着歌,猪圈里的猪也发出沉闷的“呜呜”声,像是饥饿了叫唤。哥哥早已起床不知去向,我迷茫地站在房门口望着并不宽敞的堂屋,一张破旧的四方桌和随之匹配的四张长木凳,零散摆放的竹椅,此时都没有回归原位,各自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这样的景象,突然让我觉得平常热闹温馨的家变得清冷,奶奶每天都起得很早,今天却还没有起床,父亲穿着一双解放鞋,裤脚沾满了泥巴,抱着一团干柴从外面走进来。

我飞快地刷牙、洗脸,背起书包朝学校飞奔而去。我站在教室门口,班主任李老师正在给同学们上语文课,她对我这个从不迟到的学生表现出应有的宽容,让我进了教室,回到座位上,但只许站着,直到她把这堂课讲完,于是,坐在前面第二排的我就成了同学们瞩目的焦点。不一会儿,肚子就“咕咕”叫了,还没吃早饭的我,本来心里就十分不畅快,负面情绪上涨,傻气“呼呼”直冒,咬咬牙,未经李老师允许,我就坐下了。李老师发现了,两眼直直盯着我,显示出作为老师应有的威严,可是,她再怎么显示威严,眼睛始终是柔弱的,我才不怕她呢!

“白添,你给我站起来!”

威严的女老师发飙了,重重地在讲台上摔着黑板刷,激起的粉尘飞扬着飘洒在前面第一排女生乌黑的头发上,她在我心中美丽的形象顿时荡然无存,即使奶奶一直说她是坏人,但我却一直没有因此而改变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今天却改变了,因为她让挨饿的我站着上课,原因仅仅是因为我今天第一次迟到。

我不看她的眼睛,装做没听见似的趴在桌子上,并把语文书立起来挡住前面,让她看不到我的脸。

“白添,立即给我出去,绕操场跑三十圈。”

女老师继续对我发号施令,我才懒得理她,坐在座位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心里直嘀咕:早饭没吃,还叫我跑三十圈!

李老师生气地丢下课本,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教室里顿时掀起一股轩然大波。坐在第一排的女同学纷纷转过身来讨伐我:“白添,李老师没叫你坐下,你就不能坐下。”“你把李老师气走了,谁来给我们上课?”“是呀,你就不能站着上完这节课吗?李老师天天站着给我们讲课。”

面对讨伐,我的傻气却使不上来,因为我也觉得不听老师的话是不对的。可是,又没有勇气站起来认错,因为我从来没有向谁认过错。

“都别说了,他有点傻里傻气的,等会儿犯起傻来会乱打人的!”前面有女同学对另一些女同学低声说道。听了这句话,我知道我更不能发怒,要不然,我就是一个傻里傻气的人。

“你这样说白添是不对的,他诚实,心地好,怎么就傻里傻气了?”我听出来了,是高凤英的声音,她坐在和我同一排的左侧靠窗户的位置,此时,她正站起来十分不服气地指着那个女同学。

那个女同学想反击,另外一些女同学却拉住她说:“别吵了,老师来了!”

老师真的来了,而且是两个。李老师和数学兼体育老师文老师,文老师个头不高,长得黑黑的,不苟言笑,整天板着一副黑脸,讲起话来铿锵有力,很多学生都怕他,在学校里是赫赫有名的。

李老师指着我对文老师说:“就是他!”

看到黑着脸慢慢走过来的文老师,我有些害怕,甚至感到恐惧,而解除害怕恐惧的唯一办法便是张嘴大哭,或是大声喊“妈妈”求救,不等我作出任何反应,文老师一把抓住我的衣领,用力直往外拖,我用力挣扎着,咳嗽着,涨红了脸,却怎么也逃脱不出他的大手。

“老师!文老师......”

文老师已经把我拖到了教室门口,然后,停了下来,我像一条癞皮狗一样得到了短暂的喘息,高凤英站起来高声喊着“老师”表示抗议。

李老师的眼珠一直转个不停,在她的授意下,黑脸的文老师松开了紧紧攥住我的手,换做用一根手指指着我说:“快去操场跑三十圈!听到没有!”

此时,饥饿和屈辱层层包围着我,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文老师高高地扬起一只大手,吓唬着我说:“还哭?”

最终,迫于文老师的威吓,我硬是把哭给憋回去了,乖乖地来到操场上跑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