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红鞋子(二)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每天都能遇见不同的面孔,在这个车间里,像大浪淘沙一样,适应者,自能坚持着熬下去,不能坚持者,多到一个星期,少则三五日便自动离职。因此,来不及认识一个人,或许,她下周就不来上班了。

能吃苦耐劳的大都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夫妻工,“上有老,下有小,不干怎么行?”类似这样的话语,心酸中饱含着无奈,肩扛责任,自当挺立。当然,能吃苦的,也有来自山区的女孩们,她们长相普通,不化妆打扮,不花枝招展,不舍得花钱,每月发了工资就往家里寄,自己只留二百块钱零花用。小菁就是其中一个,她来自Y省,注意她时,并不是她有多出众的容貌,而恰恰相反,是因为年龄而闹出的笑话。

那天,值班的两个机修工有点忙,一个在四楼,一个在五楼,我这个学徒工跟着师父范臻在六楼,自然也没闲着,机车出了大问题,把范师傅急得满头大汗。这个时候,小菁过来了,扯着大嗓门喊:“哪位师傅在?帮我看看机车呗。”范师傅正忙着,没有理会,小菁又重复了一句,范师傅没辙,随口对我说:“白添,你去看下。”我答应一声,便跟着小菁去了,她在前面带路,我不禁担心道:“大姐,我还是个学徒,技术不是很专业。”

“什么?你叫我大姐?你多大岁数了?”她转身,惊异着圆胖脸,睁起大怪眼,怒声质问道。

“你多大了?”看着她肥大的身躯,圆胖的身材,胳膊比我腿还要粗,不禁反问道。

“马上要过十八岁生日了。”

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没叫她“阿姨”已经算客气了,谁能想到她才这么小。

“不好意思,看你长......长得有点着急。”

她有些不高兴,但没说什么。跟着她来到机车前,我俯下身去检查,一瞥眼就瞧见她脚下穿得破旧的红色球鞋,心里猜想她家可能并不富裕,不禁感到一阵心疼。

那天,不知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还是本身问题不大,我破天荒的修好了她的机车,并且堪称“神速”。她竖起胖胖的大拇指说:“你真行啊!‘老油条’(机修组一机修工的外号)上次在这儿摆弄了半个小时才修好。看来,你是个人才!”

我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嘴里却骄傲得停不下来:“我会的东西多着呢,开叉车,写小说,修电脑......”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良久道:“你这么能干,为什么要来这里,岂不屈才?出去找个好工作嘛!”

“哎,我想进厂找个老婆!”我叹气道。

她听了忍不住“咯咯”直笑,笑得本就有些血丝的脸庞更显通红了。“你今年多大了?”

我很讨厌别人这么直接的问,并不是顾忌隐私,而是:有时说出来很难堪,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没讨到老婆,多没面子!

“很大了。”我不愿说出真实年龄。

“很大是多大?”她饶有兴趣的追根究底。

“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哦。”她似懂非懂的应了一声,然后坐下来继续踩机车。

中午吃饭,厂里为了缓解排队拥挤,按部门依时间分批次错开饭点,黄盛夫妇十二点下班吃饭,而我是十一点半,端着饭盘,独自一人寻了个座位坐下。身边皆是陌生的面孔,其中不乏有漂亮女生,心里喟叹: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近二千人的工厂,每天无数的擦肩而过,却没有一个与我有缘?

“嗨!你在发什么呆啊?”小菁端着饭盘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并在对面坐了下来。

“你个黄毛小丫头,懂什么!”对于她的唐突,我不高兴的撇了撇嘴。

“我猜到了,是不是看中了车间里的哪个漂亮妹子?思而不得,以致于茶饭不思,哈哈!”她边说边笑道。

我不理她,继续埋头吃饭,她翻出手机,然后对我说:“其实,女孩子不是追来的,是用你自身的光芒去吸引过来的。”

我不禁在心里好笑:人家都说追女孩子要主动,你倒好,想让女孩倒追,现今这状况,如果这样,就等着打光棍吧!

她见我不屑一顾的表情,就认真的端着手机说:“我给你念一段话,这是我从网上看到的,我已经把它摘抄了下来。”

她放下筷子,端着手机,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念起来,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并装出无动于衷的苦笑之后道:“啥叫有光芒?有钱?长得好看?可我这两样都没有!还是头上安个电灯泡,发出光芒?”

“哎,这只是一个比方,不是真让你头上安电灯泡,而是通过不间断的努力,提升你的个人魅力,达到吸引女孩子的目的。”她焦急又认真地解释道。

其实,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不想这么快认输。“我这么穷,怎么提升?”

“正因为穷,才要努力提升。恕我直言,我不喜欢男孩子没有大本事,只有泡妞的本事,天天黏着女孩子,很烦的,男人嘛,要把事业摆在第一位,不要整天想着去追求漂亮女孩子,幻想着爱情降临,那是‘吊丝’心理。”她说着,端起旁边的小搪瓷碗,像喝酒般一口气便喝光了碗里的“清水冬瓜汤”。

我看了一眼她脚下穿着的破旧红球鞋道:“如果,我是你男朋友,就会立马给你买一双新的红鞋子。”

她放下了汤碗,眼睛不停的眨,许久,像是没反应过来的问道:“什么意思?我不懂。”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纯真暖暖、看得见的关怀?而要去追逐那有光芒的电灯泡?”

听完,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才不需要,你太老了!”

我感到头上飞过一群乌鸦般的尴尬,解决尴尬的办法是找合适的理由解说。

“我想送你一双鞋子,就像哥哥送妹妹生日礼物一样。”我解释道。

她说:“不对,我应该叫你‘叔’。”

看着她圆胖的身躯,黝黑的面孔,成熟得像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不想伤她自尊,便说道:“叔叔送侄女礼物,可以了吧!”

“我不要,无事献殷勤送礼物的都是坏叔叔。”

我忍俊不禁了,现在的孩子是怎么了?我本心可怜她,她却当我图谋不轨。

“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学本领,将来赛过范组长,强过‘老油条’,在厂里出了名,不愁没有女孩子喜欢你。”她像一个长辈一样叮嘱、教导我。

我愈发觉得她有趣,她嘴里所说的“老油条”,是一个有着七年工龄,却一直做着普通机修工的年轻人。人各有取长处,“老油条”虽然技术不佳,但耐心极强,能为琢磨一个问题而废寝忘食,并以不攻破难题势不罢休的决心,屡屡克难,数次创新,在车间里是有名的“拼命三郎”。不幸的是:他也单身,虽然家里坐拥四套拆迁补助房。

我不禁在心里感叹:这是怎么了?到处是“黄金单身汉”。

午饭后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久雨逢晴,阳光正好,奈值盛夏,燥热非常,我打算在厂门口的榕树下稍事走动,无聊着散心。

清风迎面,凉爽宜人,晃动的斑驳树影里全是夏天的回忆......我时常忍不住的回忆,继而伤感,犹如永远走不出困顿自己的那一扇大门,虽然时常规劝自己要忘掉过去,但过不了多长时间,往事仍会不自觉的像火焰一样在心中燃起。

一路走来,经历种种,占据内心最多的人永远是萧晴,忘不了那个夏天,我骑着电动车,她坐在后面,轻轻的搂抱着我的腰。太阳很毒辣,迎面吹来的风仿佛冒着热气一般,宽阔的马路上鲜有车辆通过,我们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享受着午后的轻风......

像静默的电影画面一样,它在我的脑海里无数遍的上演,人说:生活还得继续,要往前看,往前走。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可过往的甜蜜并没有永久封存,在某一天突然打开时,再强大的安慰词语也无济于事。

想着想着,泪水情不自然的奔涌而出,喟叹:命运之造化弄人。树下总有陌生的面孔经过,他们投来好奇的眼光,心里一定在猜测我悲伤的原因。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悄悄的背脸过去,把这份悲伤隐藏。

我使劲用纸巾擦了眼睛,又仰面望着天空,来逃避我多情的窘迫。阳光透过叶缝,发出热烈的光芒,刺激着眼睛,“哈欠!”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很响、又畅快的喷嚏。

心情好像瞬间舒畅了,不要再想念了,头会疼,心会累,泪水不够用,而且,最糟糕的是:这样,一点用也没有!

低头的一刹那,我看见了一双红鞋子,油光发亮的很精致、很漂亮的女式皮鞋。眼睛顺着鞋子往上移,是好看的脸庞和透着悲伤的眼神。

我不禁大吃一惊,忍不住呼出声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