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语言学习[32]

1898年/1899年

本篇肯定也写于乔伊斯在都柏林大学学院预科攻读期间,时间约在1898年到1899年之间。这时的乔伊斯在文风上比以前要有力,而较少华丽辞藻。他提及梅米的壁画时,比在关于暴力的那篇文章中谈到的任何东西都来得更为详尽;他对马修·阿诺德的评论(老师对此作了修改)也更有见地。尽管乔伊斯一辈子都致力于语言学习,但他在此为它所作的争辩却并不代表他整个的文学才能。

——编者

在圣马利亚·诺韦拉教堂,有梅米的七座雕像,分别代表世界上的七门科学。从右往左看,第一座是“文学艺术”,第七是“算术”。第一座更多地被称为语法,因为它更多地指“文学”的那个分支。艺术家按照这样的顺序来排列,旨在展示从科学到科学,从语法到修辞,从修辞到音乐等再到算术的逐步发展。艺术家在决定科目的顺序时,心里有两个想法。第一,他认为首要的科学是语法,即,对于人类,语法这门科学是第一也是最自然的科学;算术排在最后,并非完全是它集前六门科学之大成,而确实是人类最后通过数字对生活作出的表述。第二(也许应是第一),他认为语法,或者文学,是一门科学。他第一个想法如果没有做更多的事情,至少是把语法和算术分了等级,将它们分别视为人类知识中的第一和最后两大部分。他的第二个想法,正如我们已说过的那样,使语言成为科学。这两种想法与许多推崇算术的名人的意见完全相反。推崇算术的人不承认文学是科学,似乎或故意把它视为迥异于算术的东西。文学在根本上是科学,这只是在语法和人物的意义上而言,但是,文学所具有的这一意义在算术家看来是最没有意义的。

我们希望算术家能够同意,如果一个人希望以普通的方式与同伴交流,那他就应当学会说话。这是基本的事情。我们自己愿意承认,一个人如果想成为有知识的人,那么,他最重要的是学习数学。数学最能培养他在思维方面的精确和严密,能激发起他的热情,帮助他觅得缜密而有序的方法。学数学首先能够为他日后要从事的知识生涯做好准备。我们——以复数形式出现的小品文作家[33]——以前从来就不是数学这门学科的狂热推崇者,我们说这个,不是因为对数学有什么根深蒂固的反感,而是不愿意把自己弄得太疲倦。在这一点上,我们能得到这个时代的许多伟人的支持,尽管马修·阿诺德在这件事上有自己小小的看法,就像以前他在其他事情上一样。现在,我想说,虽然推崇更富想象力的事业的人完全认识到没有什么比数学教育更重要,但可悲的是,如此众多的人推举数学这门更严格也更刻板的学科,他们自己也吸引了这种刻板和严格的一部分,在一定程度上也变得像数学定理那样铁板一块,不能妥协,所以,他们就倾向于认为语言学习完全低数学一等,不过是偶尔随便学学罢了。我认为,应当允许语言学家对这种看法提出抗议,他们的辩护当然也值得考虑。

因为在智者眼里,数学学习之所以变得崇高,是由于它顺着有规律的路径继续前行,是由于它是一门科学,是一种有关事实的知识。这与文学截然不同。文学是更雅致的东西,富于想象,包含象征意蕴。这就在两者之间划出了严格的界限;而事实上,美是无所不在的。数学和与数字打交道的科学就带有美的特征,它们的美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体现在数学的阶和对称上,就像文学的美体现在它的妩媚上一样,而反过来说,文学也分享了数学的匀称和齐整。而且,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语言学习低数学一等的前提。但是,在尽力捍卫语言文学的利益之前,我们希望人们理解一点,即我们承认数学对于智能的发展最为重要。在这一点上,我们为文学所作出的辩护决不表明我们企图让文学凌驾于数学之上。

有人认为,语言学习是想象性的,不涉及事实,也不以精确的方式来表达思想,因此应当受到藐视。这一论调是荒唐的。首先,任何语言的学习必须一早就开始,必须脚踏实地,稳步而小心地前行。众所周知,一门语言有语法、正字法和词源等。大家是按学习算术表的方式来学习这些东西的,学得要扎实、精确。一些人同意这一点,可接下来又说对语言的认可只能到此为止,句法、文体和语言史等更高层次的部分纯属想象的。我倒想指出,语言的学习是建立在数学基础上的,它立足稳妥,因此,在文体和句法上,始终是谨慎的,这是早期灌输的精确所产生的效应。所以,它们不完全是粗糙的抑或美妙的想法的自然奔涌,而是在清楚的规则之下叙述事实或阐明思想的正确表达法。在阐述思想的时候,对于“直截了当的”东西来说,说清楚也就行了,但是,作者会受到令人感到哀婉的短语的影响而使用非常华丽的辞藻,还会使用各种比喻和其他修辞手段,一阵抨击;不过,即使是在感情最强烈的时候,其笔下的话语仍有一种天然的对称美。如是,尽管受到的影响有些过头,他的表达却超越了仅仅说清楚的层次而获得了加强。

第二,即使我们曾经倾向于承认(现在,我们还远远没有这样做)数学家们的无正常理由的“因为”,我们也不应该就认为诗歌和想象因为不那么诉诸人的理智就要受到鄙视,它们的名字就要被统统扔开。我们的图书馆能只收藏科学书刊吗?能让培根[34]和牛顿占据整个书架吗?莎士比亚和弥尔顿就不能占有一席之地?神学是科学,然而,天主教教徒或者英国圣公会教徒,不管他们是如何的思想深邃、有学问,难道就要把诗歌整个地逐出他们的学习范围,一个要驱走他们教堂里的世俗的永恒成分,另一个要禁止教会年历吗?语言的更高阶段,如文体、句法、诗、演讲、修辞,无论怎么说,都是真理的斗士和阐释者。所以,在圣马利亚教堂,在修辞的塑像上,人们可以看到,真理是反射在一面镜子里的。亚里士多德和他的学派认为,歪理也能驳倒对方。这是完全错误的。最后,如果他们声称,科学更能促进世界文明的进步,我也同样认为这种说法不完全对。科学既能带来进步,也能使人道德败坏。让我们看看本朱利亚医生[35]吧。活体解剖这门了不起的科学使他获得提高了吗?“情感与科学”!是的,无情的科学很危险,确实非常危险,只能导致人性的丧失。我们不要像他那样,心情沮丧地站在他的实验室门口,没有同情心,而致残的动物吓坏了地从他的腿中间逃出门外,消失在黑暗之中。[36]别以为科学,不管是人的还是神的,就会给人类世界带来巨变。如果它只是为了自己才考虑人类的利益,那么,使人类受益,它本身也要受益,在它做的所有事情上都忽略了人的首要的、最自然的方面,即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视之为一个无限渺小的演员,在世界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非常无聊的角色。另一方面,如果科学的目的是追随上帝,科学蜕变成一种手段,有利于紬绎出死板的、理智的结论,始终在引诱人类更多地去信奉上帝,那么,也别指望科学会给人类世界带来什么巨变。

这样驳斥了讨厌的数学家之后,就要说一点关于语言学习(主要是我们自己的语言)的事情了。第一,在词语的历史中,可以看到许多人类史。比较一下古今语汇,我们就能阐明外来影响在一个种族的词汇中的影响。有时,它们在意义上有了很大的改变(如villain[37]这个词),因为风俗移易了;有时,一个强权的到来会使本来的语言在词汇上丧失活力,或者除了表达悲喜情感自然流露的几个亲切的短语外完全弃置不用。第二,语言知识能使我们的语言更纯净、更明晰,也能因此改进文风,提高写作能力。第三,我们的语言文学作品中有一些名字流传到我们这一代,这是些令人敬重的名字,不应当受到我们的怠慢,而是早就应当受到尊重。他们是语言变迁中的里程碑。他们不让语言受到亵渎,指引着语言一直向前发展,在它发展的道路上,不断拓宽,不断改进;尽管一直有偏僻小路岔出,而且似乎走起来更容易些,但他们始终走在大路上。和那些英语大师的名字一样,这些人也是足以模仿和参照的样板,也颇有价值,因为他们运用语言是以学习语言为基础的,因而值得多多地认真对待。第四,也是最重要的,认真学习这些人运用的语言,几乎是全面了解权力与荣耀的惟一途径,它们包含在语言之中;也能使我们尽可能地进一步理解伟大作家的情感,进入他们的心灵深处,并因为有了语言方面的优势,就能获准渗透到他们正确的思想之中。学习他们的语言也是有用的,不仅能加强我们的阅读,激发起我们更多的思想火花,也能扩大我们的词汇量,并在不知不觉中就使我们分享到他们在写作上表现出的精妙和力量。人们激动时,所有的语感似乎顿时就消失了,他们语无伦次地重复说过的话,他们使用的词语可能包含了比我们能理解的更多的音和义。这种事情是多么司空见惯啊!看吧,许许多多的人用正确的英语来表达最最普通的想法时,他们遇到的困难是多么的巨大。语言学习假如只能纠正我们表达上的错误,也理应是有价值的。那么,当它不仅消除我们的缺陷,而且只是与优秀作品接触一下就能给我们的语言带来这么美好的变化,就能把我们引向美的天地的时候,它就更会有多少的价值!这一点,这里不能展开,只是提一下。以前,我们不知道,或者忽视了,所以向美靠拢的权利被否决了。

我怕我们在过多地谈论自己的语言,我们来考察一下古典语言的情况吧。拉丁文——本人惭愧地承认不懂希腊语——如果认真学习,又有良师指点,那肯定是有百利而无一弊的。因为学习拉丁文就能使我们熟稔一门在英语中占有很重分量的语言;我们学它,就能知道许多词汇的来源,然后正确使用,我们对它们的词义理解也会更准确。拉丁文又是公认的学者和哲学家的语言,是饱学之士手中的武器,他们的著述和思想要通过翻译才能走向普通人。而且,叫人感到惊讶的是,拉丁文就像莎士比亚一样挂在人们的嘴上,这些人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不断有人在引用拉丁文,甚至有些并不是拉丁文学者,而只是为了日常生活的方便就会迫使我们去学。再则,教堂里举行的宗教仪式也一律使用拉丁文。还有,拉丁文对学习者来说,能在知识的提高上起到很大的帮助作用,因为它有一些明晰的表达法,比我们相应的要更有力。比如,拉丁文单个的词或短语意义极其复杂,它与这么多词语连用,使得它们的性质都受到影响,但与它们相比,它又有自身的细微之处,在英语中找不到对等的单词或者短语来表达。所以,据说维吉尔[38]的拉丁文作品就非常道地,简直就是无法翻译。显然,这种语言要译成合适的英语,抛开其他方面不管,至少理解和表达一定是颇费踌躇的。但拉丁文除了在低层次上是学校师生的语言外,在较高的层次上则是卢克莱修[39]、维吉尔、贺拉斯、西塞罗、老普林尼[40]和塔西佗[41]所使用的语言;他们都是伟人,去世已数千年,作品还是流传下来了。这个事实本身就足以促使我们去一读他们的作品。况且,他们是一个幅员辽阔的共和国的作家,这使其作品更富意味。这个共和国是历史上最伟大、幅员最辽阔的,有五百年,它都是当时叱咤风云的伟人的家园。这使它闻名遐迩,从直布罗陀到阿拉伯半岛再到仇恨陌生人的布立吞人那里,无人不晓这是个强国,打起仗来所向披靡。[手稿就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