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暴力[26]

1898年

在《尤利西斯》中,利奥波德·勃鲁姆告诉代表独眼巨人波里菲默斯的“市民”:“但这什么用都没有。暴力,仇恨,历史,所有这一切。”他接着又去为爱辩护,认为爱作为“仇恨的对立面”,乃是“真正的生命”。1898年9月27日,刚到都柏林大学学院读预科的乔伊斯,以富于青春朝气的、冗长的方式坚持同样的立场。文章首页及其他几页已经遗失,但是,很清楚,他的题材是关于暴力,处理的是一个似非而是的主题,即应该采取暴力来使善良赢得大家的接受。

尽管本文在态度上和他的后期作品是一致的,同时,对于一个十六岁的男孩来说,文章能有这样的节奏已经算出色的了,但是,它的遣词造句尚不够成熟。乔伊斯已经感受到易卜生及其他作家把他带到了一个自由的新天地,但他的语言尚未被解放出来,他仍可能采用课堂练习中的传统修辞手法。

——编者

[手稿前半页遗失]

两个问题都重要,回答起来又都困难。尽管总的说来,正义战争中所取得的对他人的征服,其本身显然是正义的,但没有必要扯到政治经济等领域里去,而且最好记住,所有的征服,如果是诉诸武力的话,那么,它们充其量是成功地摧毁了人的精神和人的志向;也应该记住,武力征服走向极端后只会引起敌意,带来反抗。实际上,邪恶的战争一开始,暴力就烙上了最终冲突的印记。但仅仅凭借武力,成天价考虑着征服,确实好像是野蛮的行为,因为我们将会明白暴力常常表现为一种影响,而非一种肯定性力量,它应当更好地得到运用,不能总是用作杀戮的手段,造成无谓的流血。

在生活的各个不同阶段中,都能发现暴力实施的许多普普通通的例子,它们没有耀眼的辉煌,也没有昭著的臭名,它们发生在最卑微的地方。没有什么例子比下面的更真实了。耕夫扶犁耕过“顽固的土地”是一个例子,园丁修剪藤蔓,或者把野树篱剪得整整齐齐、像模像样,使杂草丛生、枝蔓遍地的荒野变成“平整的花园”是实施暴力的又一个例子。上述两个例子都代表了暴力征服。但是,水手的手段则更有策略些。遇到迎面吹来的狂风,他无法像耕夫那样用犁犁过;遇上肆虐的风暴,他无法用园丁的刀来制服。他纵然有技巧,也颇有限。风暴难以驾驭,水手无法占得上风。风神伊俄勒斯下令刮起大风的时候,水手无法作正面抵抗。否则,他是战胜不了风神的。但是,他不断变向,耐心试探,时而利用风的力量,时而又避开它,一会儿向前驶进,一会儿又向后撤退,终于,变速帆使船直行起来,接下来,在风平浪静中,船驶往港口。另一个颇能说明问题的例子是水车的轮子。尽管它控制水流,却又让水流按照自身的方式流动,只要能起到预期的作用就行。湍急的水流如果从高山上飞流直下,既能激发起观赏者的情感,也能冲毁田地,成为洪魔。不管是哪种情况,它总是一种巨大的能量。但是,神奇的水车改变了水的脾性,它沿着河流而下,一路经过排列整齐的大小船闸,不徐不疾地泼溅起一些波浪,两岸从村舍处慢慢向前延伸,并有适度的倾斜。而且,水已有经济效益,它能和精面粉和面包鼎力合作,使饥饿的而非审美的人们吃饱肚子。

我们完成了对自然的征服后,就来征服动物。早在伊甸园的时候,尽责的亚当过着舒适的生活。空中的飞禽,地上的走兽,一律臣服于他,令他开心。在他脚下,睡着温顺的狮子,所有的动物都是他忠实的仆人。但是,等到罪恶在他心底升腾起来的时候(只是一种潜在的恶行触发的),他那伟大的本性受到了腐独,变得支离破碎,野兽身上残存的凶猛也莫名其妙地表现出来。在它们中间,也发生了类似的对人的反叛。它们一反往常友好的仆人面孔,而成为人类的仇敌。从此,它们就一直跟人类拼搏,不肯再臣服于他们。它们拼搏起来时而厉害,时而散漫,在有些区域多一些,另外一些区域则少一些。它们力气大,一开始成功地击败了人类。但到最后,人类凭借其更大的力量,同时,也因为他们是人,而它们不过是野兽而已,所以,人类还是至少是在很大的程度上征服了它们。人类将一些野兽(譬如狗)驯服,让它们看门;把其他一些野兽(譬如马、牛)驯服,改造成他们的劳动帮手;另外还有一些,他们征服不了,只能防范着它们。但是,有一种野兽,数量多,力量大,威胁着人类,并要征服他们。在此,不妨追溯一下它的命运,看看某种更大的力量是如何进行干预,从而为人类保住了万物之灵长的称号,免受猛犸和柱牙象的威胁,终于没有沦为笑柄的。动物园里的大象就是猛犸和柱牙象的可怜的后代。它们曾经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从烟雾弥漫的城市践踏过去。它们耀武扬威,什么人都不怕。它们穿过物产丰饶的地区和森林(在这些地方,现在忙碌的人们依稀可见,也能看到他们通过技巧和辛勤劳作而创下的不朽业绩)。猛犸和柱牙象在所有的大陆四处出击,向北向南渗透;所到之处,一片恐慌;它们傲视无法征服它们的人类;最后,它们在走向衰落的时候(不过,它们对此一无所知),成群结队地拥向两极地区。这下,它们的死期可到了。在这里,人类未能征服的猛兽被征服了,因为它们受不了那里恶劣的气候变化。在向两极地区行进的路上,大片鲜艳的花儿逐渐失去娇美,也不带来希望。茂密的树林,饱满的果实也渐渐从视野中消失,再也见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矮灌木、干浆果,微弱的阳光无法使这些植物花果成熟。猛犸感到陌生而惊讶,荒芜使得它们紧紧相依。绿洲不见了,它们胆怯地瞄着把它们困在荒芜家园之中的汹涌而来的波涛,一无办法。随着冰天雪地的到来,它们只能回想过去的好时光,以此来满足一下虚荣心。最后,这些凄惨的野兽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了。它们抵御不了漫漫寒冬,死了。今天,在新西伯利亚岛用作纪念的土山上还堆积着巨大的象牙和象牙骨。这就是猛犸和柱牙象留下的全部遗物了。人类没能在它们活着的时候征服它们,倒因为其死亡而获益,因为人类的贪婪将受到诱惑,使他们越过危险的两极海洋,来享受往昔的财富。在黯淡的天空下,白色象牙和象牙骨铺散在无底海洋的边沿,在波涛的永恒之歌面前悄然无声。这是一种何等的征服哟!多么可怕又多么彻底!现在,人们几乎忘却了猛犸,再不用害怕这种多毛巨象;人们对其庞大的躯体表示不屑,也只是想到它们的笨重使人类产生的优势。

动物一般都是通过与人类的交往才被驯服的。现在,我们还能注意到家猫和令人讨厌的猪的没被驯服的同伴在陌生的地带吼叫着,伴着它们与生俱来的凶猛和力量。它们就是在与人类不断的战争中被驯服或者被赶出它们世代生活的地方的,于是乎,它们作为种属灭绝了,就像北美洲的犎牛正在消失一样。渐渐地,所有普通的动物都臣服于人类的统治,再次成为他们的奴仆,而且又重新变得像以前那样乐意,吃苦耐劳的马和忠心耿耿的狗就是例子。在有些情况下,我们可以看到人类征服三种厉害的动物后所表现出的自负。这样,在南美的沼泽地,毒蛇被引入死亡地带;在耍蛇人低声哼唱的时候,它们趴在那里,再无昔日的活力,也不构成威胁。狮子在展览的时候,在马戏表演中显得无精打采。走在街上的黑熊笨重而不雅观。人类的力量因此得到了雄辩的证明。

也许,人类凌驾于自然界和动物界之上,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征服并主宰世界的欲望。从人类进步的历史上,可以看出这一点。假如人类没有这一欲望,那么,花草树木将会遮天蔽日,所有的道路也都会堵塞住;山河将成为他们的栖息地;肆虐的山洪无疑要冲毁他们简陋的小屋;饥饿的猛兽会把他们的家园践踏,夷为平地。但是,人类高出一筹。他们扫除了所有的障碍,虽然尚未一统天下;在为数不多的地方,比人类低级的动物篡夺了他们的王国。人类必须重新付出劳动,在印度的丛林和森林中狩猎,在加拿大的林地伐木。

接下来的一个重要征服是种族对种族的征服。在人类的各个家庭中,白人是注定的征服者。黑人在他面前屈服了,印第安人被他们赶离家园。远在新西兰,懒散得出名的毛利人允许白人来分割他们父辈的土地。能去的地方白人都去了。白人不再也不能继续滥用征服,我是指奴役,至少不能以那样卑劣的手段滥用,也根本不能那样普遍。然而,奴役的消除与否实在似乎是只能看白人能否凭良知,只有当奴役太卑劣、太不人道的时候,只有当白人没有受到任何冒犯的时候,才勉强没有奴役的出现。所幸的是,这一情况已成过去。现在对别人的自由的任何践踏,不管是不是讨厌的土耳其人干的,都会面临坚决的反抗和正义的愤怒。在权力受到侵犯的时候,在职能机构受到藐视的时候,在特权遭到漠视的时候,等到这些情况不是嘴上说说而已,不再是斗争中发动群众的口号,而是已经成为铁的现实的时候,就会幸运地唤起人们的同情,号召人们精力旺盛地去护卫他们,不是凭着疯狂而愚蠢的浪漫激情,也不是为了满怀激情地去破坏,而是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去抵抗。

至此,我们仅仅谈了人类的征服。

[缺半页]

经常,某人动笔写文章的时候,由于题目很大,他几乎使出吃奶的气力,结果,题目倒使作者黯然失色。或者,当一个逻辑学家必须探讨大题目、希望推导出某一定理的时候,他会丢弃掉原先的想法,而就其观点的更吸引人的部分作详尽的探究。再则,文学作品中,作者的思绪实际上会随着他很丰富的想象力驰骋上下,飞翔到无法言表的可爱的地方,在那里,他的感官受到强烈的美的刺激,几乎无法攫住其可爱,这样的美景让作者目眩神迷,无法言传。因此,他的文章确实会作得很美,但这是幻想家心目中的美,朦胧,梦幻。对于像雪莱这样充满想象力的诗人,这种情状经常会影响他们,使诗作变得模糊、缥缈。然而,如果诗人在视觉、语言和情感方面的诗感——了不起的天赋——通过诗人的警惕和谨慎得到驾驭,而非听其自然、走向极端的话,那么,这一真正的高妙的精灵就会更小心翼翼地穿过雄伟高贵的处所,脚踩在那里,也会更敬畏,内心会升腾起更大的惊奇之情;她会抬起头来,凝望着原先黑暗、如今一片光明的地方,并且会不带神秘地为人类阐释他们看不见的隐藏在树叶、花丛中的非凡之物,以安慰他们,使得他们更多一份崇拜、更添一点敬畏。这一结果源自对一种伟大的天赋的征服和利用;其实,我们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善于征服和利用征服的结果。如果我们节省气力,它就会更大;如果我们当心身体,那我们就更加健康;如果我们不用脑过度,我们的脑子就会更好使。否则,艺术家、雕塑家或画家如果有什么重大的题材使他们沉醉其中的话,他们表现出来,就会杂乱无章,一团糟。在狂放的音乐家那里,最美的旋律会任其疯狂地倾泻出来,没有时间长度,或者也不分乐章,听众如身陷混乱的迷宫,难以理解,听到的音乐就“好像是失谐的刺耳声”,而本来应该是“悦耳的铃声”。

我已指出人类的征服欲对动植物王国已经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我也已指出这一征服欲是如何不仅摧毁并征服坏的东西,而且还使好的东西更好。当然,地球上还有些地方,人迹罕至,树木遮天蔽日,杂草丛生,还有许多没被驯服的危险的爬行动物和猛兽,它们生活的环境色彩斑斓、草木茂盛、奇美无比,却似笼罩在一片野蛮的恐怖的阴影之中。但是,人类的脚步正不断踏去,将改变事物的面目。美好的人类也会使他们的疆土美好。正如书里已经写过的那样,“当天国真正的仆人和上帝的精灵一道走进这些伊甸园,另一个精灵也要降生;螫人的昆虫、毒蛇和有毒的树木在人类灵魂的新生力量面前死亡”。这是人类希望有的征服,在适当的时候,它肯定会出现。同时,我们考察了有征服欲的人类在征服世界上低等动物的过程中表现出的伟力,我们也考察了在驾驭自己的智能方面,人类所起到的作用。接下来,我们准备讨论人类征服欲对他们的本能、工作事务以及理性所具有的多重影响。

在中世纪挪威传说中,在古代史诗有关“勇敢的骑士和男爵”的故事里,当今,在霍尔·凯恩[27]的小说里,我们能够发现如果允许人们表现出强烈的乖戾行为,那么,他们的激情会造成巨大的破坏。在这类传说和故事中,这样的事例比比皆是。当然,像索尔、奥斯帕卡[28]、贾森和米尔雷[29]这样的人物会更多地在当时他们生长的蛮荒之地,而非目前的日常生活中出现。现代文明不会完全允许那些孟浪的事情发生,不像当时的情形会触发它们的出现。如今,在城乡,人们不再诉诸狂暴的激情,至少他们发怒,别人不会就屈服。普通人已不怎么用得着提防着恶魔阵阵发怒。尽管在南欧,族际血仇仍然属于司空见惯,但人类比起以前来已经拥有许多征服自己的机会。烦躁的脾性,讹误的阐释,庸人的自满,世纪末的嘲弄,唠叨,拒绝帮助人,伤感情的、无聊的奚落人的话语,还有忘恩负义、忘记友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有待于我们每天去克服。尤其是,受到严重诽谤的最了不起的慈善,与动物的慷慨和不顾后果的随意施舍是那么截然不同,所以,慈善行为不是完全学得来的,它源自内在的仁慈和善良,它不计功利;“凡事总往好里说”,它从上苍赐予的情感出发,记录牺牲掉的所有宝贵的急需的东西,上苍赐给这一牺牲以生命和美;它在思想的气氛中生活、繁荣,这些思想极其高尚,安详,所以,它们不愿让自己在地球上遭到人类的拒绝,而是在自己柔和的空气里“表明其存在,并作内部交流”。这种在任何事情上都表现出的绝对的无私奉献,怎么会一再要求人们做出,而且还要求做得圆满呢?

在人类所从事的事务方面,自从人类被逐出伊甸园,就注定要辛勤劳作。征服对于世界、对于人类本身虽然都有好处,却没有直接的影响。卡莱尔说:“莽林砍伐掉了,代之而起的是优良的农田和雄伟的城市,而且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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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些人来说,驾驭理性要比控制情感困难,因为他们建立自负的空洞理论,欲与超人的信仰法则一争高低。的确,对于一个头脑健全的人,像背信这一可怕的事情不会构成恐惧,也不会激起除了蔑视以外的任何情感。人们有情感,有理性,在思想自由的学说中,包含着相应的制约成分。如果人类理性没有富于灵感的作家所赋予的三种品质的全部,即谦逊、平和、来自上帝,那么,它就称不上智慧。如果它不是源于智慧,而是其他,那么,它又怎能发达呢?如果人类对于智慧的谦逊、平和、来自上帝[30]这三大特征蒙上眼睛,人类的理智怎么可能有望避开阿贝拉尔[31]所碰上的并使他摔倒的绊脚石呢?”

征服的基本精神在于向更高的目标进发。不管是何物,只要在某段时间它比其他东西更高尚、更佳,或者是在更坚实的基础上培养起来的,就会带来胜利的喜悦。当权力蜕变为力量,或者更合适地说,当正义仅仅变成力量,那么,征服就随之而来,虽然是暂时的而非永久的征服。如果它是非法的(非法的征服过去可谓屡见不鲜),紧随而来的无疑是长年的不和。这是对征服的惩罚。某些东西是无法征服的;如果它们保留下来,就像好人和圣人身上保留着高尚的成分那样,它们也就为那些跟随和服从的人保留了以后胜利的希望,保留了积极的期盼所带来的安慰和舒适。征服“几乎是一个帝国的立国之本,一旦停止征服,帝国便不复存在”。征服是人性的一部分,具有负责、规模大、为人类争取地位的特点。从政治角度讲,它在国际事务中是个要素,也是个潜在的强权。在人的本领中,它有很大的影响,为世界法则的一部分,不可改变的永恒的一部分。征服和自由的存在,甚至就在征服的视野里,都一直有许多强权的表现,它控制一切,支配一切,它规定明确的界限,制定法律,并作出同样的监视,还允许四处寻求征服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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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取力量的强权、说服进行杀戮的征服的强权已导致一条人们预料之中的永恒法则的产生,即在新的征服中,仁慈是最慷慨的行为。

J·A·乔伊斯

1898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