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时代有个大臣叫陆纳,属于吴郡世家子弟,祖先就是大名鼎鼎的陆逊,父亲陆玩曾任侍中、司空,伯伯陆晔(yè)是卫将军。陆家虽系江东名门,家世显赫,但家教特严,家风良好,特别崇尚清廉俭约。根据史书记载,陆纳秉承家风,“少有清操,贞厉绝俗”——从小就坚持清廉的道德操守,清贞严厉,不通时俗。他担任吏部尚书的时候,当时的司徒兼侍中谢安位高权重,约好要到他家去拜访。陆纳答应了,却什么都不准备。他的侄儿陆俶(chù)觉得太寒碜,特别着急,又不敢请示叔叔隆重接待。于是悄悄地筹备宴席。
谢安到了陆家,陆纳摆出来接待的就两样:清茶、水果。谢安很诧异,但他一向大气,也知道陆家的家规。宾主交谈没多久,突然山珍海味呼啦啦地都摆上了桌。谢安受到陆家如此礼遇很高兴。谢安吃饱喝足走了,陆纳叫来侄儿陆俶,一顿猛训:
汝不能光益父叔,乃复秽我素业邪!——《晋书·陆晔传》
作为陆家子弟,你不能将父叔辈的清俭传统发扬光大,还要用美酒佳肴这些俗物、俗礼来讨好权贵,你这是玷污陆家清白家风!
处理结果:家法伺候,陆俶没捞着奖赏,还挨了40棍子。[23]
陆纳的行为看起来是小题大做,清厉过头,但根据陆家的处世策略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为什么呢?陆家是江东巨族,代表了强大的地方势力和政坛精英群体,谁都愿意和陆家攀上关系,既可以提高社会地位,也可以寻求强大的政治奥援。但陆家却清贞自励,既不愿意别人寄生投靠,怕有辱门庭,更不愿意背上阿附拍马的卑劣名声。
想当年,王导是晋元帝的铁杆,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堂兄王敦又执掌兵权,史称“王与马,共天下。”——王家和司马家共享天下。更重要的是,王导出自山东琅琊(yá)王家,也是名门望族,社会声望绝不比江东陆家逊色。王导初到江南,想和陆家联姻,巩固政治实力。王导把这意思透露给陆家的一位精英——丞相参军陆玩,就是陆纳他爹,哪知道被一句话顶回来——
培□(lǒu)无松柏,薰莸不同器。玩虽不才,义不能为乱伦之始。——《晋书·陆晔传》[24]
低矮的坟丘上哪能长出松柏大树,香草、臭草也不能放在一个盒子里。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也不敢擅开妄结权贵这个先河。
这话说得很委婉,也很巧妙。表面上是说江东陆家不敢高攀琅邪王家,骨子里表达的意思却是陆家还不怎么瞧得上你王家。
除了婚姻,陆家对于朋友、盟友的选择也特别谨慎。一方面是怕动摇陆家固有的政治地位,一方面又怕有辱陆家士林声誉。但不通世情、断绝交往更不行。于是陆家通过特有的家法、家规维持家风、家声——可以择友而交,但必须是君子之交,一杯清茶,一盘水果,既显示了清俭家风,也代表了陆家的清高声誉,还代表了陆家清傲的人格风范。
但陆俶对家族的三清——清俭、清高、清傲精神领会不够,理解不透。谢大人来了,忙着献上山珍海味,这让陆纳认为有阿附、投靠之嫌,有损家声,有辱家风,所以恼羞成怒,斥杖侄儿。
那么,江东陆家一再看重的家风、家声到底是什么?
家风,又称为门风,是指一个家族特有的道德风范、精神气质、行为规范和审美格调。这种风气对内孕育族众子弟,对外就成为“家声”——社会对家族的一种正面褒扬。
家风是指家族内部风范,家声则是家族的外部声誉。曹魏时期的司空王昶曾经谈到家风与家声之间的关系。他在诫训子侄的时候提到一个观点:
孝敬则宗族安之,仁义则乡党重之。此行成于内,名著于外者矣。——(三国)王昶:《诫子及兄子书》
家族生活中,如果孝顺父母长辈,宗族就安定;如果推行仁义,乡党就会服从、效法。这种行为推行于内叫“家风”,名声在外就叫“家声”。
家风为什么又称为“门风”?因为从汉末以来,官府选官和推举人才都依照被选人的籍贯和家族姓氏作为依据,后来更按照官位品级和姓氏区分社会等级,于是有了郡望、门阀之类的附属品。比如王导一家就属于四大姓中的“郡姓”;陆家属于江东的“吴姓”,都属于最知名的家族。
这些家族按照古礼,可以在自己家门口立两根柱子:左边的叫“阀”,代表这家人建功立业的勋绩;右边的叫“阅”,代表家族历史久远,合称“阀阅”,后来又称为“门阀”,家族风范又简称为“门风”。晋明帝去世前,遗诏表扬辅政大臣陆玩、陆晔一家:
其兄弟事君如父,忧国如家,岁寒不凋,体自门风。——《晋书·陆晔传》
陆氏兄弟事君如父,忧国如家,即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能恪守这种家族风范,保全王室(shì)。
那么,家法与家风又是什么关系呢?从经验层面考察,家法是因,家风是果。有了良好的家法,才能有良好的家风;如果家法不兴,很难谈得上有什么家风、家声。
曾国藩布衣起家,名高天下。在子女婚姻问题上,屡次严诫与官宦人家通婚联姻,说起来是怕子弟沾染奢惰恶习,但更怕的是这类官宦子弟进了家门,作威作福,乱家规,败家风。他的大儿子曾纪泽男大当婚,有钱有势的常家向曾家提婚时,曾国藩发现常家子弟经常仗势欺人,家风不正,家声不好,女儿必然会受父兄行为的影响,建议委婉推辞。[25]
家风的外在表现一般容易识别,比如文质彬彬、温柔谦和,诚信清廉、持正守法等,但家风的内涵却很难归纳。我们就其大者、要者,总结为如下几个方面:
第一,仁敬。对内孝友传家,对外礼敬待人。这类家风能有效防范子弟狂悖无礼,傲诞不经。
唐宣宗时,博陵崔家是著名的世家大族。到了崔倕(chuí)这一代,养了六个儿子,一个当宰相,五个为高官。六兄弟同居共财,养老育小,相互砥砺监督。连唐宣宗都感慨不已——
崔郸(dān)家门孝友,可为士族之法矣。——(宋)王谠:《唐语林·德行》
崔郸就是崔倕的儿子,后来当了宰相。这一家人孝友传家,可谓士族的楷模。不仅如此,皇帝还在崔家居住的门额上题写了“德星堂”三个大字,表旌褒扬。[26]
唐宣宗所说的“孝友”是什么呢?就是指儿孙孝敬长辈,兄弟和睦,妯(zhóu)娌融洽。
孝友以人伦秩序为宗旨,以仁敬为内核,不能因官位升降而改变。宋代吕大防的妻子对大伯吕大忠极为恭敬,每次在家里碰见了都要以礼拜谒。后来,吕大防官升宰相,夫人腰杆儿“硬朗”了一些,大伯过来见弟弟,大防夫人由两个婢女扶着象征性地拜了一拜。这下,吕大忠不高兴了,当场就讽刺说:“哎哟,宰相夫人身份贵重,不用拜了吧。”吓得吕大防赶快把两个婢女赶开,要夫人以常礼参拜大伯。[27]
孝友也不因门第高低而有减损。
我们常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但皇帝的女儿真要嫁出去,还是有一定难度的。古代皇家公主下嫁仕宦人家称之为“降”,仕宦人家子弟娶公主叫“尚”,一看就知道门不当户不对。最奇怪的是,很少有人家愿意“尚”公主,不想吃天鹅肉不说,听到天鹅叫就千方百计绕道走。
为什么呢?公主到家,什么家法、家教,统统让路。有主见的家族绝不愿意看到公主破坏自己孝友传家的传统,更不忍心看儿子虐心、犯贱。
但皇帝女儿总得嫁出去才行。于是皇家除了强行择婿外,自己也整顿家风,要求女儿恪守妇道。唐宣宗的爱女万寿公主选驸马时,白敏中推荐了“高富帅”的郑颢作为后备人选,搞得郑家对白宰相恨之入骨。等到万寿公主嫁过去,日子好像还风平浪静。有一天,唐宣宗听说女婿郑颢的弟弟生病了,还很严重。立马派人去问公主,探望小叔子没?宦官很快回奏说,没有。问公主在哪儿?说跑慈恩寺看戏去了。唐宣宗大怒,立即召见公主。
公主匆匆赶来,唐宣宗也不看她,也不问她,自己生闷气。公主吓得痛哭流涕,唐宣宗这才说明缘由:小叔子生病,你应当守在家里,随时探视、关切,哪能跑去看戏呢!
最后,宣宗皇帝感慨说:我一直都没想通,这些官员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结亲,原来是我自己没教育好自己的女儿![28]
还好,万寿公主后来还算懂事,终其一生,在夫家能够恪尽妇道,礼仪持家。这就说明,哪怕你贵为金枝玉叶,到了婆家,还是得摆正位置,认清角色,不能因为是皇帝的乖乖女就任性,就抛弃仁敬的家规、家风。
能仁敬,自然能谨慎忍恕,能宽厚仁惠,后代子弟也不会飞扬跋扈,傲慢骄人。这种仁敬之风从家庭推向社会,就能产生一种示范效应,带动整个社会风气的好转。换句话说,这种家庭道德风尚,不仅会影响个人的品行修养,还会影响群体性的行为选择。
从个人品行修养上讲,北宋宰相王曾中了状元,回家省亲,地方长官安排了声势浩大的仪仗队、鼓乐队、舞蹈队恭恭敬敬地迎候。王曾一听,受不了,自己骑着一头小毛驴从岔路避开。
这是谨慎。王曾还终生奉行忍恕,后来作了宰相还感慨地对朋友和子弟们讲述心得:
吃得三斗酽醋,方做得宰相。——(宋)吕本中:《童蒙训》
做宰相,不仅要有海一样的肚量,还得有钢铁般的胃肠,要容得下人,要恕得了人,还要忍得下气,就等于喝三斗浓醋。
忍恕是一种仁术,宽厚则是一种仁道。能忍恕自然宽厚,能宽厚必然忍恕。晚明忠臣温璜,清军南下,杀妻女后自杀殉国,让清军都感佩不已。温璜自幼丧父,一直接受母亲的训导。他母亲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后来成了名言——
是非自有公论,在我当存厚道。——(明)温璜:《温氏母训》
公道自在人心。是是非非自有公论评判,但就我而言,应当随时心存厚道。
从群体性行为选择上讲,仁惠不仅可以积德,还可以致福、聚缘,更可以免祸。
南宋的倪思曾经讲了一个真实事例:当时京城里有一户姓马的人家,开的是布匹店,每天拿出一千钱来施舍穷人,来者不拒,称之为“顺钱”。接受这种恩惠最多的自然是当地的乞丐。根据《东京梦华录》等笔记史料考察,那时候的乞丐是以“行”“团”形式组建的,是有组织、有纪律的社会性团体,有统一的制服和行为规范。当然,这种组织后来有了一个更通俗的名字——丐帮。[29]
马家这种仁惠之举很快得到回报。有一年,京城大火,其他人家被烧得精光,一片赤(chì)地。马家的布匹、绸缎,甚至床榻蚊帐、锅碗瓢盆一样都没毁损。——大火刚起,丐帮首领一声令下,一百多个乞丐纷纷加入救火队伍,救了人,救了财,但房子没了。这也难不倒丐帮,丐帮里人才多的是,找木头,运砖瓦,备料、测量、兴造、粉饰工作一条龙完成。马家不仅没有损失,还很快开业赚钱。
马家感动了,将“顺钱”从每天一千涨到了每天两千,直到倪思写书的时候,还没停。倪思高度赞扬了丐帮的义行,但更佩服马家,说这才是“富者之法”。[30]
第二,严毅。家风的第二层内涵是严肃家规家法,训导子弟庄重沉静,举止有礼,言行有节,合于德,尽于理。这种家风主要是防范子弟轻浮游荡,滥交豪赌,避免败德丧身亡家的家庭惨剧。
再来说说唐代公主那些事儿。身为公主,找的驸马条件自然就比较高,不仅要有德有品,有才有貌,还要门第高贵,换今天的标准就是“高富帅”还得加上“德才贵”。
这样的男人天下不是没有,但太少。更大的问题刚才已经说到了,没谁愿意娶公主回家当佛爷供着。如果皇家家教严,家风好,公主还能守守妇道,对公公、婆婆、老公有个好脸色,否则就是把老虎引进羊群,不炸群才怪。唐代还有一项规定:如果公主先死,驸马得像给父母守孝一样地守上三年。公主的高贵身份倒是保障了,但辈分全乱了,这是很多仕宦人家难以忍受的。后来唐文宗为了皇室女儿的幸福,废除了这项陋规。[31]
在今天的影视作品中,唐代公主没有几个有好下场,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唐中宗女儿宜(yí)城公主的驸马叫裴㢲(xùn)。裴驸马可能觉得在公主面前放不开,就在外边养了个女人,要过平民生活,哪知道被公主发现了。公主维权的手段很暴力:她派宦官割掉那女人的鼻子、耳朵,还把相关部位的皮剥下来黏在驸马的脸上,又把驸马的头发用刀切下来,让他到公堂打卡坐班,上下惊愕骇笑,很快成为头条新闻。
公主倒是任性了。但养女如此,她爹唐中宗丢尽了脸,直接将公主贬为县主,把驸马降了官。[32]
唐中宗还有一个女儿安乐公主,人长得美,却恃宠骄横,不仅未婚先孕,奉子成婚,还抢占民田,搜刮民财。她喜欢漂亮衣服,单百鸟裙就有两件。这裙子全由鸟儿的羽毛精制而成,正看一种颜色,反看一种颜色,上面还绘着一百只鸟的图案,奢靡无比,价值连城。因为公主喜欢,天下争相效仿,以至于——
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朝野佥载》
山林间那些珍稀鸟类、兽类全部被人扫荡、捕捉得干干净净。
更有甚者,安乐公主还插手人事安排,众多大臣,尽出其家,后来还意图谋反,事败被杀时才25岁,头被割下来挂上旗杆。
至于淫乱春闺,丑闻外泄的公主更不在少数。根据朱熹的说法,李唐源于少数民族,对妇女失礼一事看得很淡。[33]如此一来,当驸马虽然可能穿绯服,但更有可能被戴绿帽——在唐代,只要当了驸马,就可以赐穿四品、五品官员的绯色官服;可能会飞黄腾达,但更可能家破人亡。
所以,天下仕宦人家权衡利弊,一般都早早就为儿子定下婚事,省得被皇帝抓差当驸马。还有一个招数,称病。史料记载,唐宪宗长女岐阳公主到了出嫁年龄,宪宗皇帝——
遂令宰臣于卿士家选尚文雅之士可居清列者,初于文学后进中选择,皆辞疾不应。——《旧唐书·杜佑传》
唐宪宗感慨当时的宰相权德舆选了年轻才俊独孤郁做女婿,也想为大女儿找个文学之士。哪知道兜了一圈下来,都称病不答应。不是说我家儿子长得拿不出手,就说我家儿子有病,表面上看不出,就说是“暗疾”;身体上看不出,就说精神上有点问题。反正就四个字:不敢高攀!
有鉴于这些惨痛的教训,唐代后期的皇帝对女儿的家教越来越严格。唐宣宗算得上是一位明君,他对女儿的管教也卓有成效。实际上,在女儿出嫁前,他特别交代过两件事:
无鄙夫家,无干时事。太平、安乐之祸,不可不戒!——《旧唐书·列传》
千万不能瞧不起夫家,千万不可干预时政。你随时要看到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的悲惨结局。
唐宣宗还做了一件让天下读书人特别高兴的事情,也和他整饬家风有关。他的二女儿永福公主本来已经订婚下嫁才子于琮(cóng)。有一天,父亲和女儿在一起吃饭,因一件小事,永福公主生气了,当着老爹的面把筷子折断了。唐宣宗特别生气:你这样任性,哪能给读书人当妻子?你就别嫁人了!于是下令,广德公主下嫁于琮。永福公主只好当深宫宅女,长恨绵绵无绝期了。
于琮后来当上了宰相。而广德公主恪尽妇道,以礼法持家,终成一代名媛。唐宣宗其他女儿的良好名声总体明显高于此前,算是为皇室家风加了分,为皇家挣回了些体面。
通俗地说,公主们都想拼爹,如果当爹的一味娇宠,最后只能是害人害己。唐宣宗正是为了防范女儿拼爹害人害己,才严毅治家。既截断了公主干政的积弊,将国家治理渐次推向法制轨道,造就了“大中之治”的盛景,也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职责,让女儿们能够避开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平平安安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除了仁敬和严毅,历代家法倡导的家风还有哪些?这些家风对今天又有什么样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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