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大清早我正在梦中闹趣,恍惚蹲在树上钓鱼,浮子忽然不见了,我连忙举起钓竿,好家伙,一个秤砣般重的鱼把竿尖拉得像猎人的弯弓!正在有趣的当儿,忽听公公在窗外唤:“辉儿!快起来钓鱼啰!”我惊醒起来,才知道空喜了一场。但钓鱼的梦是有财喜的预兆,就不管有不有财喜,今天的大鱼准来上我的钩。我还没着好衣鞋就奔出去,见公公已经收拾妥当:头上戴一顶宽大的斗笠,衣裳是松松的,脚下带泥的草鞋也是松松的,一个小圆的草蒲团吊在身后;腰间悬着旱烟棒,虫线筒和蛴螬筒;左手拿着几根细长的斑竹钓竿,右手理理他花白的胡须,那神情真是个快乐的渔翁!我抢上前去,背着鱼兜,锄头,和矮凳跟着公公出了门,在路上公公要瞧着竿尖走,免得拌着树枝或碰着石子弄断了竿尖。这时金晃晃的朝暾照着苍黄的野草,草尖还有露珠滴垂,田边时时发散着鱼腥和稻草的野香。

走了一程,快到孔夫子田,隔得远远的惊起了几对投宿的野鸭,鸟的颈子伸得长长的,和翼尾连起来像一个十字架,有一只的嘴上还有个小十字架,那是一尾不曾咽下的鱼。要下钓得先看水色,太清了你别钓,那枉子,鱼在水中瞧见你的身影便不肯游来;太昏了又不中用,因为鱼儿寻不见你的食饵,顶好是“二浑水”。这日打了谷子不久,一望全是淡赭,在朝阳里简直是一坝黄金,余下的稻根一丝一丝的发亮。公公在稻根中间寻得两方空隙,洒下了些生米,这叫畜窠子,像喂鸽子一样,食子一抛,鸽子会结队飞来。但切不要洒的过多,因为它们吃饱了,会洋洋地游去远方,再也不贪你的香饵。喂好了窠子,公公才解开钓线,洒入水里试试深浅,让水将马尾浸湿,省得是弯弯曲曲的。一会儿就扯起来,好运气,还没有穿上食饵就钓着一尾两指多宽的鱼,仔细一看怪了,钓钩挂在它的脊鳍上。公公笑道:“今早真顺手!”我忙解下鱼兜,装进鱼儿放在水里养着。公公这时才取一条虫线在掌中,用手拍了两拍使它发晕,好穿上钓钩。但这回下钓却没有动静,通花浮子安静地卧在水面,有时一口“丁丁猫”伏在上面休息,更看得清楚。那是活的浮子。一忽儿来了,但浮子动的太快,并且太微,显然是小“鲹杆儿”,它吞不进食饵,只好用头拼命的闯,所以浮子会那样抖颤。公公动了动线,那丁丁猫飞走了,但兜了一个圈儿又回来伏在上面。钓鱼全凭这点经验,只看浮子的动法便可料定鱼的种类和大小,就是浮子在波浪里翻动也可以辨别。鲫鱼来得大方,它斯斯文文地动了三四下,拖着食子就跑;黄鳝和鳅鱼顶轻顶慢,差不多看不出,它们要玩弄老半天才肯咽下;还有“烧火老者”(一种粗皮的小花鱼),顶是可厌,学“鲹杆”的吃法,但不那样调皮,一连几下,浮子便永远不会再动。公公又等了一整,这回当真来了;浮子突然下水,险些丧了那美丽的丁丁猫的命,要不是它飞的快。但浮子跟着就起来了;公公用手捏着竿子时,浮子动了第二下,但轻微一些;接着又动了一下,水波还没有浪到很远,那通花便斜斜的又进水了。公公把钓竿一带,只见竿尖弯弯的,线直直的,鱼还没有现水,打的水花四溅,隐约可以望见一片彩鳞。公公不慌不忙,顺着水里将它拖拢来。鱼在水里他怎会不慌不忙呢?要是我早就来一个“翻山钓”,把鱼抛空,从头上翻过来落在身后。这自有道理,因为鱼儿含进食饵在口里时,它并不知中了计,还以为是得获了好吃的香东西,如同你的小小弟弟含着一块五香糖一样的狂。那时“图藏匕首”还没有透露锋芒,等上面的竿子一带,钓线绷紧,要将食子从它口中拔出,它那里舍得,含的更紧些,那锐利的钩子自自然然会穿进它的嘴唇,它还以为是小伙计同它争食,扯起尾巴过来,又过去,打的水花飞溅,还逃不脱。这时候要是它能够顺着钩子翻,岂不是轻易就脱了险?但也不成,因为第一,上面的竿尖紧紧地吊着它,不让它有机会翻;如果它动的太厉害,那竿尖多弯几分,更扯的紧张;第二钩上若有倒须,只让钩进,不许退出,所以也逃不掉。——所以公公会不慌不忙的扯拢来。但若从空中扯拢来那又坏了,因为鱼在空中,心神错乱,挣动得更使劲,鱼小倒不坏事,鱼大会弄断钓线,而且要顾惜竿尖的弹力,不可使它弯的太很了。鱼儿拉近了身前,公公还让它在水里乱动一会,见它累了,才顺势提上。这是尾鲫鱼,有巴掌般大,背作青灰,腹是乳白,肚子胀阔阔的,我双手捧着鱼,解下钓钩,它还想挣扎,我才擒着它的鳃放进兜里,我手上粘着些“涎沫”和几片鳞甲。转身过去,见公公另外那根钓竿又拉起了一尾鲫鱼,小得多,一直就拉出水面。公公忙说:“辉娃儿,快点,窠子发了!”我刚刚拿着鱼,看见我的通花也在摆动,赶忙去拉了起来,那知是一个空,钓线从头上抛过去绊在柏树枝上。我放下鱼,攀到树上解钓钩,这才是“缘木求鱼”,不料我清晨的梦果然实现了。我在树上见公公的双钩钓扯起一对鱼,又才跳下来捧鱼。这样忙了一大整。等到闲一点,我又去守着小竿子,总钓不起鱼,甚至一个极小极小的鱼。有时钩子会绊在稻根上,害了我扯半天才扯起来;扯起时又因使劲太大,把钩和线卷做一团。有时起了风浪,浮子不住地摆摇,我以为鱼来了,但扯起来又是空。有时风平浪静,浮子从没动过,我举起竿子,却只剩一个空钩。我厌烦极了,想开一开心,偷偷从鱼兜里取出那头一尾小鱼,把它穿在钩上,趁公公不防,抛进水中。通花不住地浮游,一会儿起,一会儿又沉,我叫声:“公公,快看,我的鱼来啰!”公公看了看说:“等一等”;通花忽然斜斜地进水了,公公才吩咐“扯!”我遵命扯起。公公见了那尾二指多宽的鱼,欢喜极了,他说:“你也算开张啰!这鱼儿和我开张那根差不多大。”我忍不住笑,也照样取下鱼儿放进兜里。每放一回鱼,兜内的泼水声要响闹一整,好像开办一个欢迎会似的。公公回头不见通花,他举起竿子,却是根蛮大的鳅鱼,擒在手里取不出钓钩,因为它吞下肚子里去了。公公取出鱼骨镶的小剑,把它的肚子破开才取出来。又钓了一整,只是些鲹子同“烧火老者”偷吃虫线被它们嚼得白白的,只剩一圈皮,松松地挂在钩上,不提防就被它们吞去了。后来公公说:“窠子发过了,到堰塘那边去钓。”

随着公公把全副钓具移到双叉叉树堰塘。因为水深,将浮子移近竿尖,食饵改用蛴螬,在水牛滚澡的浅滩下钓。这里鱼多,一连就钓得几尾,但都不大。有一回通花很凶地摆了摆,公公忙说是大鱼,说着说着浮子就沉下了,公公把鱼竿一带,真重!扯起了一节线,鱼还没有见水,这线往东一跑又往西一跑,等到带近身前,我俯身一看只见一条乌黑的,细长的鱼,忙喊是“乌棒”,公公说:“我猜也是乌棒。”拉到水面时果真不错,鱼的尾子真有劲儿,这双股马尾钓线经不起它乱蹦,但公公很小心,松松地带着它游到滩上。青花的脊梁,三角形的头,真像一条水蛇。公公要捏着钓竿,不能下水,叫我去擒这乌鲤。我因为受过一回乌鱼的教训,不多于敢惹它,那家伙的性子很凶猛,口里还有牙齿:曾经咬伤过我的手指。记得有一年天干,塘水都放了去养田,一位农夫用竹笼罩着一根大乌鲤,他用胸膛掩着笼口,那知那家伙一冲上来,正碰着他的胸口,为的受伤过重,回来就病死了!我想到这故事,真有点寒心!正在为难的当儿,我打量这条乌鱼连头带尾不过尺来长,也许害不死人命,才试试去擒它的尾鳍,那知它又死命挣扎,洒了我一脸的水,我正忙着拾眼睛,公公喊道:“乌棒跑啰!”我张眼一望,见它的尾鳍一蹦,“悠然而逝”,把它莫可奈何。公公又道:“算啰,反正那不是好吃的东西。”我听了后硬着心肠说:“多等一个钱,我一定请它上岸!”这么一来,鱼都骇跑了,只剩些小鱼贪食,公公才移到深处钓鲤鱼。鲤鱼是水族中的高士,心很慈善,志向又远大,那天修成圆满,趁着洪水去跃龙门!鲤鱼吃素,公公才换上煮熟的“包谷”,洒线入水,我也把小钓竿洒下。这回清静了,许久没有影响。忽然间我的小通花很凶地摇了一摇,不免着起急来,第二次摇得更凶,我忍耐不住,用力举起钓竿,那知太重,我才双手捧着,几乎要弄断了竿尖。公公忙叫:“轻点扯!”但线还没有启到一半,忽然变轻了,一下就抛出了空中,落下一看,天哪!钩上只挂着一圈鱼唇,有乡姑娘耳边的玉环般大,我才知道鱼可不小,埋怨自己扯地太嫩,太凶,气得不住地蹬脚。算了,算了,我索性不钓了,坐在矮凳上看着公公垂钓。等了好一会,公公的浮子才连着摆了两下,我忙叫:“扯扯!”但公公总说:“还没有吃老呢!”等到通花从旁边移,但并未沉下,公公才轻轻一带,又有了鱼,钓线垂地多有劲!扯出水面,果然是鲤鱼。我捧着鱼仔细看,它的嘴是尚好的,显然不是我刚才钓着的那一尾!鱼的头圆圆的,全身浅黄,尾上有几点赤,据说是雷火烧过的创痕。又守了些时刻还是空,公公才说:“鲤鱼不很吃钓,收拾下河沟去。”

于是我同公公背着钓具下河沟去。我们走到一小深沱,沱周尽是些乱石,有一大块石头从中间裂开,两旁且有蚌蛤的壳形,相传那蚌蛤成了妖精,闪电娘娘嫉妒她那两瓣绿英英的介壳同自己的电光一般美丽,才将她烧毙,因此这水就叫蚌蛤沱。公公坐在那块蚌蛤石矶上,改用“车车竿”下钓。首先钓起一尾鲢鱼,周身作黄色。鲢鱼的“涎沫”多,我擒不稳,公公才自己擒着放进兜里。它进了里面,并不乱动,扁起个嘴巴慢慢吞水,还用它的触须卷来卷去。跟着又钓起几尾“黄鲢丝”和鲫鱼,但是没有田鱼肥。我忽然看见公公很认真的样子,但浮子并没有动,只轻轻地往旁边移。我问:“有鱼吗?”公公说不是鱼,叫我别做声。浮子轻轻摆了两下,移地更快,公公才举竿一带。他见钓着了,反把车车上的丝线放松些,试试那家伙所走的方向,试准了,他使劲地倒起一带,竿尖反而没有起先弯的厉害,难道大鱼变做了小鱼不成?这时公公急忙收线,不让鱼乱游,就带近身前,提起一看,哎呀!是一个斗碗般大的甲鱼!它那短健的脚趾想来攀线,却攀不着。公公一手提着线,一手用斗笠去接,那知团鱼太重,斗篷驮不起,往下翻倒。公公一着急,失脚跌入河中,我见了惊骇不小,半天才晓得嚷:“救命!救命!”但公公在水里却很镇静,竿子还握在手中,向我道:“辉娃儿,别做声,快来接过竿竿,扯紧点!”我接了钓杆,觉得很重,不敢放松,也不敢高举,等公公上了岸,他接过竿子,才顺势提起鳖鱼,放进他的衣兜里带到岸上。趁它的头缩进时,一手挡住它,用“钱串索”系住它的后足。公公解下衣裳摊晒,一面向我很高兴地说:“你外公爱吃团鱼,等我再钓几根‘鲭波’,你明天给他老人家一块儿送去,作秋节的贺礼。”钓鲭波要用浮线,钓竿穿着虫子,洒在清亮的滩上,人要稍为躲藏,顶好不要露出倒影在波上,站立着,钓竿捏在手中,时刻作准备的模样。鲭波成群的逆水上游,一见水面食饵的影子,它一跃起来,含着就逃,顶爽快!但也因为过于爽快,不容易钓着,除非你是钓鲭波的老手,公公站地累了,还鼓起精神坚忍地待着。忽然一个浪头冲来,公公的手一带,钓线就扯的笔直,扯起一尾三四两重的鲭波,大体很像鲫鱼,不过头要圆点,背脊青青,真像一层波浪。一连就钓得四尾,已够送外公的礼物。公公才说:“钓得很累了,留下几根在沱里做种。”快快的收拾回家。公公的衣服晒干了,只是染上很多泥沙。这时红日搁在山边,西天泛出几朵鱼腹色的鳞状彩霞,我眼中尽是些鱼形在变幻,手上还带满了鱼腥。家家屋顶冒着炊烟,牧童与樵夫牵着牛背着柴回去,我两公孙也满载而归。

我提着鱼兜奔进柴门,弟妹们停了捉迷藏要看鱼儿,猫儿嗅着鱼腥迷迷地叫来,它来地真凶,一直往兜里钻,小弟弟扯着它的尾巴拖了出来,我才把鳅鳗挑来给它,它含着跑了。我把团鱼提出来放在地坝上,再擒一只家兔陪它赛走,到底是它慢,但你别小觑它,它慢慢地爬行,一步也不肯停留。我又取怀中的鱼唇给娘看,娘替我欢喜了一下。父亲端着水去破鱼,先用水洗洗鱼身,在腹上花一刀,把肚腑挖掉,不曾弄破胆囊;随着又挖出“鱼泡”,鱼泡是一对天然的橄榄形气球,好玩极了,捏破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娘在灶上等着鱼下锅,先用菜油炸得香酥酥的,再加上红椒、花椒、芹菜、姜、蒜、酱、醋一类的香料烹调,起锅时又加上甜酒糟。公公在桌上酌满一杯黄酒,鱼上桌时他还不肯先尝,一会儿大家坐齐了,猫儿也蹲在角上等鱼骨吃。那晚的鱼味呀,真美!真鲜!吃鱼得小心刺,顶好是闭着嘴咽,那样不会刺着喉咙,公公饮一口酒,吞一片鱼,谈谈当天钓鱼的乐趣。我插一句说:“公公今下午跌在……”父亲听我吞吞吐吐,已猜了几分,他接下说:“爷爷跌在水里吗?年纪大啰,好生保重才是!”公公扒了扒胡子点了点头。……临到上床时我牢牢的记着来朝要给外公送节,一个团鱼,两对鲭波。睡梦中我还在嚷:“鱼鱼!……扯呀!……团鱼呀!鲭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