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哲学史补二集·上(三松堂全集)
- 冯友兰
- 6506字
- 2021-04-09 18:21:25
中国哲学中之神秘主义
(一)
神秘主义一名,有种种不同底意义。本文所说神秘主义,乃专指一种哲学,承认有所谓“万物一体”之境界者;在此境界中,个人与“全”(宇宙之全),合而为一;所谓主观客观、人我、内外之分,俱已不存。学哲学者普通多谓此神秘主义必与唯心论底宇宙论相关连。宇宙必是唯心论底,其全体与个人之心灵,有内部底关系;个人之精神,与宇宙之大精神,本为一体;特以有一种后起底隔阂,以致人与宇宙全体,似乎分离。若去此隔阂,则个人与宇宙,即复合而为一,而所谓神秘底境界,即以得到。学哲学者之普通底意见虽如此,但神秘主义实不必与唯心论底宇宙论相连。如中国之道家哲学,其宇宙论并非一唯心论底,然其中亦有神秘主义也。
佛家之哲学,是神秘主义底。但佛家哲学,严格地说,似不能算是中国哲学。我们固已将佛经翻译成中文,但我们不能因此即以佛经为中国哲学;犹我们即将柏拉图的“对话”译成中文,我们也不能即以之为中国哲学。所以本文对于佛家之神秘主义,存而不论。本文所讨论,只及于道、儒两家。在中国哲学中,此两家之势力最大。此两家皆以神秘底境界为最高境界,以神秘经验为个人修养之最高成就。
不过道家之宇宙论倾向于唯物论;儒家之宇宙论则倾向于唯心论。两家所用以达上述之最高境界、最高目的之方法亦不同。道家所用之方法,乃在知识方面取消一切分别而至于“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之境界。儒家所用之方法,乃在道德方面克己去私,以“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王阳明《大学问》)。在中国哲学史中,此二方法,分流并峙,颇呈奇观。不过道家之方法,自魏晋以后,似已无人再讲,而儒家之方法,则有宋明诸哲学家为之发挥提倡,此其际遇之不同也。此但略举,详在下文。
所谓道家、儒家亦颇宽泛。本文以庄子代表古代的道家,以郭象代表后来的道家;以《中庸》、孟子代表古代的儒家,以程明道、朱晦庵、王阳明等代表后来的儒家。
(二)
知识一名,有广狭二义。其广义乃指一切经验;其狭义乃指智识底知识(intellectual knowledge)。“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庄子·田子方》)心所能知,口所能言之知识,乃智识底知识;心所不能知,口所不能言之经验,虽亦可以广义底知识名之,然实非智识底知识也。道家之反对知识,乃反对智识底知识。道家反对智识底知识而注重纯粹底经验。盖智识底知识之功用,在于分别事物,而纯粹底经验之所得,乃无分别之浑然一体也。
“纯粹经验”是威廉·詹姆士所用底名词。所谓纯粹经验(pure experience)即是无智识底知识之经验。在有纯粹经验之际,经验者,对于所经验,只觉其是“如此”(詹姆士所谓that),而不知其是“什么”(詹姆士所谓what)。詹姆士说纯粹经验即是经验之“票面价值”(face value),即是纯粹所觉,不能以名言区别。此等经验,普通惟最小底婴儿有之。无智识底知识之婴儿,于张开眼看见许多事物之时,他不但不知那些事物是什么,他且简直不知那些事物之是事物。即“事物”之最宽泛底概念,他亦无有。他不过只觉得他见如此如此而已。说“他见”亦不对,因他亦不知他是“他”。他无有一切概念,无有一切名言区别,无有一切智识底知识。他的经验,即是纯粹经验。
此种经验,道家认为是可贵底。老子常言婴儿。他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道德经》十章)“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同上二十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同上二十八章)“圣人在天下,歙歙然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同上四十九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同上五十五章)庄子所谓真人,即是复返于婴儿之人。他说: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诉,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大宗师》)
他又说:
泰初有无,无有无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留动而生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乃虚;虚乃大。合喙鸣(郭云:“无心于言而自言者,合于喙鸣。”)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是谓玄德,同乎大顺。(《天地》)
又说: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齐物论》)
“古之人”,“以为未始有物”,正如婴儿之不知事物之是事物。即物之最宽泛底概念,他们亦无有。有此经验者,“玄同彼我,弥贯是非”;在其经验中,一切皆是浑然一体。若有分别是非,则此浑然一体破;所以说:“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有思虑分别之成人,应“性修反德,德至同于初”。“同于初”即返于浑然一体、“无有无名”之境界,于此即“与天地为合”。“其合缗缗,若愚若昏”;《大宗师》中所说之真人,没有一切知识,“其寝不梦,其觉无忧……”正是“若愚若昏”,如婴儿然。
所以庄子注重“忘”,能忘一切,即至于纯粹经验之境界。他说: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大宗师》)
又说:
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天地》)
能忘一切则即至于纯粹经验,而“同于大通”,“入于天”矣。
他又说: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大宗师》)
既“外”一切,则所见者,惟浑然之一体而已;此所谓“见独”也。在浑然一体之中,古今死生之一切区别,皆不存在。有此经验者,其应世接物,亦只随顺一切而已。故于物“无不将”,“无不迎”;其视物亦“无不成”,“无不毁”也。
(三)
于上所引“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郭象注云:
人之所不能忘者,己也。己犹忘之,又奚识哉?斯乃不识不知而冥于自然也。
于上所引“离形弃知,同于大通”。郭象注云:
夫坐忘者,奚所不忘哉?既忘其迹,又忘其所以迹者,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然后旷然与变化为体而无不通也。
郭象又说:
夫圣人,无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则图而域之;恢诡谲怪,则通而一之。使群异各安其所安,众人不失其所是,则己不用于物,而万物之用用矣。(《齐物论》注)
又说:
惟大圣无执,故芚然直往,而与变化为一,一变化而常游于独者也。(同上)
又说:
夫忘年故玄同死生,忘义故弥贯是非;是非死生,荡而为一,斯至理也。至理畅于无极,故寄之者不得有穷也。(同上)
圣人“不识不知”,“内不觉其一身,外不识有天地”,“无我”,“无执”,“遗彼忘我,冥此群异”(《逍遥游》注),群异冥则纯粹经验得,而浑然与万物为一体矣。
道家之宇宙论,倾向于唯物论;其所说万物一体之境界,亦是知识论底(epistemological),而非本体论底(ontological)。其所以达此境界之方法,则在知识方面取消分别而至于纯粹经验,如上文所说。
(四)
道家之方法,注重于知识方面;儒家则注重于道德实践方面。儒家以为吾人宜致力于“求仁”,“强恕”,以“合内外之道”;内外合则吾人亦即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儒家所说,与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说以“爱之事业”打破“个性原理”者,颇有相似之点。叔本华以为普通人皆为“个性原理”所限制,所以于人我之间,分清界限。但能仁爱以扩大其心者,则可打破人我之界限,而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参看拙著《人生哲学》第六章)此与儒家之以“克己”、“强恕”求仁,以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者,固有相似之处也。
孔子常说仁。其所谓仁之意义,是否即如宋儒所解释者,诚是一问题。然孔子固明说: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矣。(《论语·雍也》)
又说:
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可知孔子所谓仁之要素,亦是取消人我之界限,所以为仁首注重克己也。不过所谓万物一体之境界,孔子未尝明言;其所谓仁或只是一种道德,并无神秘主义底意义。至《中庸》及孟子,儒家之神秘主义,始完全显明。《中庸》说:
天命之谓性。
又说:
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孟子说: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
据此可知《中庸》、孟子,在形上学上,皆以为性即人之所受于天者;天与性本来只是一个,宇宙是唯心论底;人与宇宙,有内部底关系。惟其如此,所以能尽己之性即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即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即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惟其如此,所以尽其心即知其性,知其性即知天也。
惟其如此,所以孟子说:
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同上)
“万物皆备于我”,即万物本与“我”为一体也。“我”与万物本为一体,而乃以有隔阂之故,我与万物,似乎分离;此即不诚。至宇宙之全体,则本以万物为一体,所以无不诚。所以《中庸》说: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又说:
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孟子说:
是故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孟子·离娄》)
如欲返于万物一体之境界,则须行仁恕之道,推己及人,“成己”,“成物”,“合内外之道”。内外合则“我”与万物为一体矣。孟子说:“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以恕求仁,孟子所谓仁,或即是诚,或乃所以求诚。要之强恕即推己及人之道。常推己以及人,则人我之界限破,而“我”与万物为一体矣。
孟子所谓浩然之气,即个人在此最高境界中之精神状态。所以孟子说:
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孟子·公孙丑上》)
至于养此气之方法,孟子说:
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同上)
此所谓义,大概包括孟子所说人性中所有诸善“端”。此诸“端”皆性内本有,非由外学来。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此诸善“端”,皆倾于取消人我界限。即此逐渐推扩,勿停止不进(焦循《孟子正义》谓“正之义通于止”),亦勿急躁求速,“集义”既久,则行无“不慊于心”,而“塞乎天地之间”之精神状态,亦即得到矣。
(五)
《论语》、《大学》、《中庸》、《孟子》乃宋、明哲学家所据之经典。由今视之,宋、明哲学家所讲说,其大端实即上述之神秘主义,不过其“条理工夫”或加详密而已。
程明道云:
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知信皆仁也。……此道与物无对,大不足以名之。天地之用,皆我之用。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须反身而诚,乃为大乐。若反身未诚,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又安得乐?(《二程语录》卷二)
又说:
……天人一也,更不分别。浩然之气,乃吾气也,养而不害,则塞乎天地,一为私心所蔽,则欿然而馁,知其小也。思无邪,无不敬,只此二句,循而行之,安得有差?(同上)
程伊川云:
圣人之神,与天地为一,安得有二?至于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莫不在此。此心即与天地无异,不可小了他。若或将心滞在知识上,故反以心为小。(同上)
又说:
只着一个私意,便是馁,便是缺了他浩然之气处。(同上,按此条未注明系明道或伊川所说。)
又说:
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尔,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纵能推之,几时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几时减得一分?百理具在平铺放着。(同上,按此条亦未注明。)
“我”本与万物为一体,“万物皆备于我”,“此心与天地无异”,特以有“私”,故“小了他”,去此“私”,则万物一体之本然复,此之谓“能推”。
(六)
朱晦庵云:
人之所以为人,其理则天地之理,其气则天地之气。理无迹不可见,故于气观之。……将此意看圣贤许多说仁处,都只是这意。告颜子以克己复礼,克去己私,以复于礼,自然都是这意思。这不是待人旋安排,自是合下都是这个浑全流行物事。此意思才无私意间隔,便自见得人与己一,物与己一;公道自流行。(《朱子全书》卷四十七)
又说:
无私,是仁之前事;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仁之后事。惟无私然后仁,惟仁然后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同上)
又说:
己私既克,则廓然大公,与天地万物,血脉贯通。爱之理得于内,而其用行于外。天地之间,无一物之非吾仁矣。……盖己私既克,则廓然大公,皇皇四达,而仁之体无所蔽矣。夫理无蔽,则天地万物,血脉贯通,而仁之用无不周矣。然则所谓爱之理者,乃吾本性之所有,特以廓然大公而后在,非因廓然大公而后有也。以血脉贯通而后达,非以血脉贯通而后存也。(同上)
又说:
大其心则能遍体天下之物。体,犹仁体事而无不在。言心理流行,脉络贯通,无有不到。苟一物有未体,则便有不到处。包括不尽,是心为有外。盖私意间隔,而物我对立,则虽至亲,且未必能无外矣。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朱子全书》卷四十四)
克己去私以求仁,以至于万物一体之境界。至万物一体之境界,则物我之对立消,而心无外矣。故云:“惟无私然后仁,惟仁然后与天地万物为一体。”
(七)
王阳明说: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固自小之耳。……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而其一体之仁犹能不昧若此者,是其未动于欲而未蔽于私之时也。及其动于欲,蔽于私,而利害相攻,忿怒相激,则将戕物圮类,无所不为,其甚至有骨肉相残者,而一体之仁亡矣。……故夫为大人之学者,亦惟去其私欲之蔽,以自明其明德,复其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体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明明德者,立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体也;亲民者,达其天地万物一体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大学问》)
钱德洪云:“《大学问》者,师门之教典也。”(《王文成公全书》卷二十六)明德即“天地万物一体之本然”;“明明德必在于亲民,而亲民乃所以明其明德”。此即以“爱之事业”达到万物一体之境界之意也。
(八)
总观以上所引程、朱及王阳明之言,则此诸哲学家皆以为:(一)天地万物,本来一体;(二)人以有私,故本来之一体,乃有间隔而生出物我之对待;(三)吾人须克己去私,以复天地万物一体之境界。朱晦庵、王阳明为宋明哲学二大派之中坚人物,而其所见在大体上,竟相同如此。总之宋明诸哲学家,皆以神秘主义底境界为最高境界,而以达到此境界为个人修养之最高成就。所谓程朱、陆王之争论,特在其对于“格物”之解释。朱晦庵之欲尽格天下之物,诚未可厚非,但以之为达到神秘主义底境界之方法,则未见其可。朱晦庵云:
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大学章句》)
姑无论神秘主义底境界为何,但以智识底知识求之,实乃南辕北辙。道家且以取消智识底知识,为达到神秘主义底境界之方法,可知二者之相矛盾矣。总之,智识底知识与神秘主义,乃在两个绝不相干底世界之中。朱子亦不能言格尽天下之物如何能转到万物一体之境界,特以“而一旦”三字为过渡,亦勉强极矣。陆象山以“支离”诋之。就此点言,则诚支离矣。若但就以上所引朱子之言观之,则大体与陆王之说无异也。
原载《燕京学报》第一期,1927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