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国哲学史补二集·上(三松堂全集)
- 冯友兰
- 3796字
- 2021-04-09 18:21:24
中国哲学之贡献
西洋近代科学发达以来,东方几乎事事落在人后。东方文化的基础——中国哲学,因为还未经受科学的洗礼,涉及的问题比较单纯,形式相当混杂。中国没有科学而西方却有科学的原因,我已经在别处详细论述了[参看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thics Vol.XXXⅡ, No.3所载拙稿“Why China Has No Science, Etc.”和拙著《人生理想之比较研究》(A Comparative Study of Life Ideals)第6章,上海商务印书馆],在此只想探讨下列问题:虽然中国哲学涉及的问题比较单纯,形式比较混杂,但内部有没有西洋哲学尚未论及的问题?或者某些问题西洋哲学已经探讨过,但中国哲学较之更详细、更明白、更圆满地解决了?一言以蔽之,就是中国哲学对世界有特殊贡献吗?对第一个问题我虽不能给以肯定的答案,但对第二个问题我认为可以肯定回答的可能性相当高,这两个问题中的一个得出了肯定的答案,我认为最后的问题也可以得出肯定的答案。
中国哲学对人生方面特别给以注意,因此其中包含有人生论和人生方法,是西洋哲学还未详细讨论之处,本文想叙述的是其中之一。
中国哲学家对于所谓“动静合一”探讨甚详,先秦的儒家、道家都认为“动静合一”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易》系辞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孟子说“不动心”,庄子也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汉代以后,道家哲学繁荣于魏晋,儒家哲学复兴于宋明,都大大发展了“动静合一”的理想,并考究其实践的方法。
郭象是魏晋时代一流哲学家之一,他在《庄子注》中说:“夫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止也渊默,渊默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尔,一也。……诚应不以心,而理自玄符,与变化升降,而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应帝王》注),“夫与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是以无心玄应,惟感之从,泛乎若不系之舟,东西之非己也,故无行而不与百姓共者,亦无往而不为天下之君矣”(《逍遥游》注)。这就是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如果心如镜的话,则“物来乃鉴,鉴不以心,故虽天下之广,而无劳神之累”(《应帝王》注)。又解释为“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世岂识之哉,徒见其戴黄屋佩玉玺,便谓足以缨绋其心矣,见其历山川同民事,便谓足以憔悴其神矣。岂知至至者之不亏哉”(《逍遥游》注)。如果真能经常这样的话,不仅人间事不足动心,自然界的变化也不足“滑和”(《庄子·德充符》)。所以庄子说:“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郭注曰:“夫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者,虽涉至变而未始非我,故荡然无虿介于胸中也。”),若然者,乘云气(郭曰:“寄物而行,非我动也。”),骑日月(郭曰:“有昼夜而无死生也。”),而游乎四海之外(郭曰:“夫唯无其知而任天下之自为,故驰万物而不穷也。”),死生无变于己(郭曰:“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而况利害之端乎(郭曰:“况利害于死生,愈不足以介意。”)。”(《齐物论》)
宋元哲学家中说“动静合一”者更多,程明道在定性书中说:“所谓定者,动亦定,静亦定,无将迎,无内外……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人之情,各有所蔽,故不能适道,大率患在于自私而用智。自私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用智则不能以明觉为自然。……与其非外而是内,不若内外之两忘也。两忘则澄然无事矣。无事则定,定则明,明则尚何应物之为累哉?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如何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惟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答横渠张子厚先生书》,《河南程氏文集》卷二)王阳明说:“圣人致知之功,至诚无息。其良知之体,皦如明镜,略无纤翳。妍媸之来,随物见形,而明镜曾无留染,所谓情顺万事而无情也。无所住而生其心,佛氏曾有是言,未为非也。明镜之应物,妍者妍,媸者媸,一照而皆真,即是生其心处;妍者妍,媸者媸,一过而不留,即是无所住处。”(《传习录》中)
宋明哲学家关于“动静合一”境界的叙述甚多,但我想暂且引此说其大概。
至于达到这种境界的方法,除了用知识驾驭感情、驾驭“我”之外,更无他法。根据现代心理学(. Tansley:The New Psychology 1st ed.p.36),情感是依附于心理活动的基调,所谓哀乐都是情感。以知识驾驭情感,不是用外力强抑,我们如果对引起情感的事物有充分的知识,有相当的理解,则情感自然减少。庄子丧妻,鼓盆而歌,惠子问其因,庄子曰:“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乐》)[此不一定需要一般所谓唯心的宇宙。我把这个学说在拙著《人生哲学》(正在印刷)内详细说明]郭象曰:“未明而概,已达而止,斯所以诲有情者,将令推至理以遣累也。”(同上注)所谓以理驾驭累即以知识驾驭情感,即王弼所说:“以情从理。”(《戏答荀融书》)如果不能以知识驾驭情感,就是庄子所谓“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如果遁天、背情的话,一定是“遁天之刑”,即遭受苦恼。如果有能驾驭情感的知识,知道生是“时”、死是“顺”,就“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能超越哀乐就能得至乐,能超越哀乐,就像解脱了倒悬之苦的一样,“是帝之悬解”(《庄子·养生主》)。
能以知识驾驭情感的人不一定是无感情,庄子对于其妻之死也说:“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秦失吊老子时也“三号而出”(《养生主》)。王弼也说:“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难何晏圣人无喜怒哀乐论》)不能说人类像枯木死灰一样毫无情感,所以王弼又说:“夫明足以寻极幽微,而不能去自然之性。颜子之量,孔父之所豫在,然遇之不能无乐,丧之不能无哀,又常狭斯人以为未能以情从理者也,而今乃知自然之不可革。”(《戏答荀融书》)
如果已知是“自然之不可革”,则见了引发情感的事物也不能没有情感,但情感一发动立刻用知识去驾驭它,使之去。庄子“概然”之后立刻鼓盆,秦失“三号”之后立刻离去。如此情感不沾滞于胸中,吾人也不会执着。程明道所谓“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即是此道。宋明哲学家尤其着重指明,不能使人无情感。王阳明说:“佛氏着在无善无恶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无善无恶,只是无有作好,无有作恶,不动于气。……不作好恶,非是全无好恶,却是无知觉的人。谓之不作者,只是好恶一循于理,不去又着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恶一般。……草有妨碍,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着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贻累,便有许多动气处。”(《传习录》上)如果可以“偶未即去,亦不累心”,就可以“喜怒不系于物”,“其情顺万事而无情”。如此则情感于心如浮云于太空,有而无害。
还有,人有“我”则对将来常怀忧虑,对过去常怀追悔,对事物“未得之也,欲得之而患,既得之,又患失之,苟患其失,无所不至”。明道所谓“用智自私”即是指此。如此则常执着外物,有意为之,则“不能以有为为应迹”,“不能以明觉为自然”。如果根据知识知“我”本无,自己以身合于宇宙,就像庄子所谓“藏天下于天下”,则“内外之两忘”,“廓然而大公”。如此则一切忧、悔、私意、计虑、打算等不复存在。所以程明道说:“两忘则澄然无事矣。”如果“澄然无事”则心如明镜,对将来亦无忧虑,所谓“不迎”;对过去亦无追悔,所谓“不将”;对现在亦不执着,所谓“应而不藏”。如果达此境界,即能做到如郭象所说的:“体与物冥”,则无论经过如何变化,也都“荡然无虿介于胸中也”(佛教哲学所说破“法执”、“我执”,也即似乎如此)。处于变化之中也不滞留胸中的话,这不就是“动静合一”吗?宋明哲学家最无私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庄子也在《逍遥游》篇起首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上述两个方法也可说是一个方法的两个方面,一个致力于实践,以知识理解事物的性质;另一个致力于主观方面,以知识理解“我”的性质。具有这种知识,并常运用于事物。程明道说:“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不须防检,不须穷索。若心懈则有防心,苟不懈,何防之有?理有未得,故须穷索。存久自明,安待穷索。”(《识仁篇》)
所谓“以诚敬存之”即是常不忘此理,常以此理应用于事物,并保存它,久之我们的心就成为不将迎、无内外、应物不藏的镜子,宋明哲学家所谓的修养大抵如此。
西洋哲学中斯宾诺莎的哲学最像中国哲学的这方面。斯氏的伦理学分五部,第一部是说神(宇宙全体),第二部是说心的来源及其性质,第三部是说情感的来源及其性质,第四部是说人所受的束缚,第五部是说人的自由。人若知诸物都根据必然,又知爱神则可得解脱感情的束缚,得到自由。此文限于篇幅,仅就中国哲学此方面略述大概,其余在他处详论。
民国十五年五月于北京
原载日本《改造》杂志1926年“现代支那”号(夏季增刊),日文,署名“燕京大学教授冯友兰”,日译者不详。中文原文已佚。中文回译者王青,校译者后藤延子(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