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世説新語》注釋本敘録(上)[1]

張伯偉

《世説新語》一書,唐代已傳入日本,藤原佐世(847—897)《日本國見在書目》小説家類著録:“《世説》十,宋臨川王劉義慶撰,劉孝標注。”與《隋書·經籍志》所載相合,乃唐代通行者。平安時代文章家,多採其書語詞、典故,觀《本朝文粹》選録文章詩賦可知。同時亦有自撰注本,《日本國見在書目》“小説家”在《世説》之後,就著録了《世説問答》二卷、《世説問録》十卷。惟其書早已亡佚,無法詳考。又據大江匡房(1041—1111)口述、藤原實兼(1085—1112)筆録之《江談抄》載:“《世説一卷私記》者,紀家、善家相共被釋累代難義之書也。”可知《私記》亦爲“被釋累代難義之書”,撰者爲紀長谷雄(845—912)、三善清行(846—918),惜已亡佚。但《江談抄》云《文選》“麝食柏而馨”(出嵇康《養生論》,原文“馨”作“香”)句,“李善以爲難義”(今存李善注實有所釋,兩家所見或爲其初稿),而紀、善兩家在《私記》中引陶弘景《神農本草經集注》以明之,故評爲“兩家之博覽,殆勝李善歟”,亦略存《私記》之遺跡。江户時代《世説新語補》從中國傳入,引起高度重視,注釋之著,據《江户漢學書目》著録,便達42種之多(實際數字尚不止於此),但流傳至今者,僅得其半數。這些注釋,多數是以漢字爲之,本文即就江户時代《世説》漢文注釋本略作解題,以饗讀者。

一 《世説新語補觽》

《世説新語補觽》二卷,岡田白駒著。

岡田白駒(1692—1767),名白駒,字千里,小字太仲,通稱彌太郎,號龍洲,播磨(今日本兵庫縣)人。生於元禄五年,卒於明和四年,享年七十六歲。少微賤,以販賣金絲煙爲生。後遷移攝津(今兵庫縣與大阪府交接之地),以醫爲業。再後學儒,通經典注疏之學。晚年爲肥前(今佐賀縣)蓮池侯儒臣,徵掌文教。除本書外,另著有《詩經毛傳補義》十二卷、《論語徵批》一卷、《孟子解》十四卷、《孔子家語補注》十卷、《書經二典解》二卷、《左傳觽》十卷、《史記觽》十卷、《明律譯注》九卷、《皇朝儒臣傳》(一名《日本儒林傳》)四卷、《唐話纂要》六卷、《助字譯通》三卷、《治國修身録》二卷、《雜纂譯解》四卷、《世説海潮音》四卷、《本與録》二卷、《蒙求箋注》三卷、《譯準開口新語》一卷、《政字説》一卷等,又有《小説奇言》五卷、《小説精言》五卷,合其門人澤田一齋(1701—1782)所撰《小説粹言》五卷爲“小説三言”。

劉義慶著《世説新語》,其後有劉孝標注。明何良俊規模《世説》,記事衍至元末,編爲《語林》(用裴啓書舊名),并仿劉孝標之例自爲之注。至王世貞删改二書,“《世説》之所去,不過十之二;而何氏之所采,則不過十之三”(《世説新語補小序》,《弇州四部稿》卷七十一),合成《世説新語補》。《世説補》成書後傳入日本,於江户時代頗爲風行,不僅多有翻刻,且注釋本衆多。岡白駒此書,則爲諸注本之嚆矢。據《近世漢學者著述目録大成》載,岡白駒另有《世説海潮音》四卷,未見其書,不知其面目及與本書關係如何。

所謂“觽”,以朱熹之解,乃“錐也,以象骨爲之,所以解結”,以此命名即針對《世説補》解釋其難義。此書刊行於寬延二年(1749),凡二卷。其所釋者,有正文,有注文。涉及人名、物名、語詞、讀音、典故、史實以及疏釋大意等。字裏行間,亦有對中國相關著作及意見之回應。如《德行》上“謝太傅絶重褚公”章“四時之氣亦備”下云:“‘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夫行焉,即有分别。劉得其旨矣。”即指劉應登之評:“謂外雖不言,而未嘗中無分别,即陽秋之意。”《賞譽》上“裴令公目夏侯太初”章“江廧”下云:“據《晉史》從(疑爲‘作’之誤)‘汪翔’。汪翔與汪洋同,廣大貌。按翔與詳通,詳又與洋通,轉借成義。所謂‘甚費解’是也。”即針對王世懋“汪翔亦甚費解”而發。亦有駁正者,如《文學》中“郭景純詩云”章“泓峥蕭瑟”下云:“泓,下深也。峥,上切雲貌。蓋言旨趣高深也。劉以爲不成語,何也?”即針對劉辰翁而發。又《方正》“王文度爲桓公長史時”章“畏桓温面兵”下云:“王世懋‘面’字爲句,是據《晉書》也。在《晉書》則故當爾,《世説》自一義。‘面兵’,言其面可畏,語亦奇矣。若悉據《晉書》解,則意味索然。”惟此句究竟斷於何處,前人意見紛歧,此亦可備一説。又《尤悔》“桓公初報破殷荆州”章“道人竺僧”下云:“‘’當作‘潜’,屬下句。或以爲僧名,非是。”此更就原文質疑。

自荻生徂徠(1666—1728)强調唐音學,岡島冠山(1674—1728)由長崎入京城,推廣通俗文學,有《唐話類纂》、《唐話纂要》、《唐話便用》、《唐譯便覽》等著。白駒爲冠山門人,冠山殁後,白駒稱首,原念齋(1774—1820)《先哲叢談》卷七尤表彰其“通小説俗語,名聲藉甚一時”,又引赤松國鸞(1721—1801)語云:“足稱名下果無虚士者,唯岡千里一人。”其“觽”《世説補》,尤重當時口語俗話,乃該書重要特徵之一,并開後世風氣。如《文學》中“殷中軍云:‘康伯未得我牙後慧’”章下云:“慧,曉解也。言康伯天性俊拔,纔開口便曉解,非得我齒牙論而後曉解也。”今人劉盼遂云:“按牙後慧所謂齒牙餘論(《南齊書謝朓傳》),美韓能含其菁華,吐其渣滓也。從來引者多未識此語。”又“殷中軍見佛經云:‘理亦應阿堵上’”章下云:“方語,若箇、這箇、兀的曰阿堵。”又“殷中軍嘗至劉尹所”章“作爾馨語”下云:“爾馨,如此也。如馨、寧馨皆同。”又《賞譽》下“謝車騎問謝公”章“阿見子敬”下云:“阿音屋,發語詞,如古詩‘家中有阿誰’,《木蘭歌》‘阿耶’、‘阿妹’,王凝妻謝氏云‘阿大中郎’是也。後以爲親之之辭。”皆爲其例。此書爲時人所重,秦士鉉(1761—1831)《世説箋本》多有本其説者。平賀房父(1721—1792)評價此書“是其創造,可謂最難矣”(大江德卿《世説訂正序》引),亦平情之論。

大江德卿《世説訂正序》曾云:“事在草昧,多謬其宜也。”故後世糾正、訂補其書者往往有之。岡白駒又好勝心切,故勇於質疑,亦難免自以爲是。如《德行》“王戎云:太保居在正始中”章“將無以德掩其言”下云:“豈清言爲盛德所掩乎。”實未釋“將無”一詞,後恩田仲任(1743—1813)《世説音釋》云:“猶言無乃、得無之類,意以爲是,而不敢斷言也。”又《言語》中“劉琨雖隔閡寇戎”章“管張之才”下云:“按張當作趙,管仲、趙衰也。”實則“管張”分指管仲和張禄先生(即范雎)。又《政事》“王安期爲東海郡”章“綱紀推之”下云:“執法推之也。”此處“綱紀”乃官名,即州郡主簿,非動詞。又《方正》下“桓大司馬詣劉尹”章“可鬥戰求勝”下云:“此暗中其不臣之心也。”桃井源藏(1722—1801)《世説新語補考》更正其説云:“言如此地當以文雅相待也,何可以武暴求勝邪?蓋譏桓温無文雅也。《觽》云‘此暗中其不臣之心也’,謬矣。”又《品藻》下“郗嘉賓問謝太傅”章“正爾有超拔”下云:“爾,指辭,猶其也。晉人語也。”不知“正爾”爲一詞,焉能分别釋之。岡白駒其人性褊急,又好勝人,如譏諷太宰春臺(1680—1747)學問淺陋,深詆服部南郭(1683—1759)之校刻《蒙求》,撰《孟子解》又抨擊孟子,自以爲是之情溢於言表,故每每引起非議,亦難免貶之過甚者,《先哲叢談》卷七云:“龍州著書甚多,……《左傳》《荀子》《史記》《世説》四部‘觽’,多謬妄臆説。世乃謂‘白駒四孤石栗’。四音失,觽此譯孤石栗,俗謂過失爲‘四孤石栗’。”借“四觽”之名諧“過失”(しくじり)之音,可謂“善爲謔兮,不爲虐兮”。

二 《世説新語補雞肋》

《世説新語補雞肋》二卷,釋文雄著。

釋文雄(1700—1763),丹波國(今京都府)桑田郡漥村人,俗姓中西,名文雄,字僧谿、豁然,號無相、尚絅堂主人。十四歲赴京都,入了蓮寺。之後轉至江户(今東京),住傳通院學舍,近於紫芝園,遂就太宰春臺(1680—1747)學和漢經籍,兼修唐音。有志於《韻鏡》研究,通音韻學。享保十一年(1726)春返回京都,住了蓮寺,晚年入住千光寺。享年六十四歲。文雄内外學兼擅,著述亦豐,此書之外,尚有《磨光韻鏡》二卷、《磨光韻鏡後編字庫本圖》二卷、《磨光韻鏡指要録》、《翻切伐柯編》二卷、《磨光韻鏡餘論》三卷、《韻鏡律正》、《廣韻字府》、《古今韻括開合圖》一卷、《三音正譌》二卷、《字彙莊岳音》十二卷、《釋門字統》百卷、《經史莊岳音》一卷、《九弄弁》、《因明入正理論科註》一卷、《專雜甄陶篇》一卷、《非出定後語》、《六合釋纂註》一卷、《和字大觀鈔》二卷、《連歌茶談》五卷等。

就文雄注釋《世説新語補》之學術淵源言,荻生徂徠(1666—1728)影響其弟子太宰春臺,春臺又影響文雄。徂徠爲其門生木下公達(1681—1752)所擬《示木公達書目》,即列有《世説新語補》,屬“吾黨學者必須備坐右,不可缺一種”之類。蓋此書目乃蘐園派學者所共循,非限於一人。故其門下雖有以服部南郭(1683—1759)爲首之詩文派、以太宰春臺爲首之經義派之别,然二人皆曾講授《世説補》。文雄爲春臺門人,此書可貴處,首在於保存徂徠、春臺有關《世説補》之遺説,隱然勾畫出一列講授系譜。其徵引徂徠説者三則,皆與升、斛、斗等量器有關。引春臺説者,内容較爲廣泛。但不以文字解説爲主,除《企羨》第一章“松喬之在霄漢”下引春臺曰“松喬恐倒”外,其餘多評論人物及其行徑。如《方正》上第十九章“不可以先王法服,爲伶人之業”下引曰:“嵇康而有是子乎?”《賢媛》第卅三章下引曰:“如尼所云,二婦人故無優劣,然張氏自是婦人本相。”《任誕》上第六章注“徑往哭之”下引曰:“阮籍母死不哭,而哭其鄰女,非人哉!”《紕漏》第三章“一見便覺有異”下引曰:“育長本以色見愛,故有後日之衰。古人云:以色交者,色衰而交絶,信哉!謝在杭謂晉人大抵色交,豈不有所見乎?”鹿鳴樓藏本《世説新語補》抄録諸人按語、批注,中有太宰春臺九則,亦可參看。文雄又徵引同門渡邊蒙庵説七則,且在初次徵引時略作説明:“蒙庵渡邊友節,名操,遠州濱松人。”案渡邊生卒年不詳,僅知卒於寶曆(1751—1764)中,年七十餘,可大致推斷爲1683—1756間。現存其著述目録無與《世説新語補》有關者,故此處所存遺説彌足珍貴。文雄此書撰寫時間亦不詳,據今本大江資衡(玄圃,1729—1794)跋語:“右《世説雞肋集》二卷,依無相上人之原本謄寫焉,始於丁丑,成於壬午寶曆十二年。”大江爲岡白駒門人,亦奉徂徠學説,且爲當時書法名家。丁丑即寶曆七年(1757),抄録一書,無需五年,故頗疑文雄此書始撰於寶曆七年,殺青於十二年,大江隨成隨抄,故字跡不一。由此亦可推論蒙庵卒於寶曆七年前,文雄書中引其遺説,且特爲數語小傳,亦含紀念之意。

此前日本人同類著作,僅有岡白駒《世説新語補觽》。白駒好勝人,對太宰春臺出語不敬,故文雄爲此書,貶斥白駒説者不遺餘力。考其書涉及《觽》者凡四十則,除第一、第四十兩則屬客觀引用者外,其餘三十八則皆予駁斥,且語氣峻烈。或云“可笑”,或云“妄也”,乃至“迂解之甚矣”,“拙矣哉”,“不解文理之甚矣”云云,可謂情見乎辭。讀此書者,當祛除其意氣之言。又此書引用他人之説,凡覺未安者,往往以“雄按”或“按”另立其説,共計二十七則,往往是其新意所在,尤堪注意。如《言語》第十“有千里蓴羹,但未下鹽豉耳”下云:“千作十,蓴作蕙,非。未下《晉書》作末下,地名也云,雄按:非也。是但陸誇言也,吴中無羊酪,武子不知蓴,故徒相誇詡耳。言蓴滿千里,作羹則甚美味,吅其羊酪者,似蓴未作羹者,故云未下鹽豉耳。是以色形相似者戲言耳,實豈然乎?蓴羹淡味,何如羊酪美味乎?”此句歷來争議甚多,文雄亦可備一説。又如《賞譽》上第卅五“袁宏作《名士傳》云云”下雄按:“已下蓋臨川自注,後人以爲本文也。言王參軍或有作三參軍之説,故《世説》載二説,今斷之注云云。《名士傳》應前説,趙家有此本者,蓋作三參軍之本也,應後説。《觽》據《名士傳》而存後説者,妄也。又所謂此本者,謂東海王書者,亦非矣。東海王書出孝標注,不于臨川也,矧東海王書標四人,非三參軍。”堪稱讀書細緻。

全書分乾坤二卷。坤卷專在字句解釋,上文已略舉其特色。乾卷屬通論,共二十目。“一類書”,列舉書中所涉《世説》類著作六種;“二歷代通覽”,舉朝代帝名,自秦至元;“三字例”,列舉字體俗寫及正誤;“四點例”,例舉其書訓點、讀法(音讀或訓讀);“五音例”,注釋一百十五字本音及假借音;“六别見”,列舉四十六事分見書中卷數及頁數;“七釋名部備”,計帝子諸王六十四人,浮屠氏二十二人,公卿士庶人數衆多,乃分“宫音”二百六十九人,“商音”二百十二人,“角音”百五十五人,“徵音”二百五十九人,“羽音”八十五人,複姓五十三人,婦女四十三人,共一千一百四十二人,分注其時代、字號、職官等;“八官爵”,列舉諸職官名;“九書目”,列舉書中所援據者,共四百八十餘部;“十佳境”,摘録書中人物精彩語句;“十一山水”,摘録書中描寫山水之句;“十二雪月”,摘録書中與雪月相關之句;“十三松竹”,摘録書中寫松竹之句;“十四楊柳”,摘録書中楊柳描寫;“十五琴棋”,摘録書中有關琴棋之事;“十六酒杯”,摘録書中酒事;“十七馬牛”,摘録書中馬牛之事;“十八飛禽”,摘録書中與飛禽相關事;“十九品目姿操”,摘録書中品評人物用語,分清慎、才學、操行、惆戃、風雅、名聞、姿貌、機辯、悖德、貧陋、童婦;“二十方言”,以文雄之見,“俗語謂之方言,局乎一方,不通萬國者也”,有時代、地域、身份之别,坤卷皆有所釋,又集中於此,以便瀏覽。其未有把握者則特爲注明,如“官爵”下云:“當問於識者正之。”

江户時代頗有著名學問僧,撰述亦多,如獨庵玄光(1630—1698)、無著道忠(1653—1745)、廓門貫徹(?—1730)等,其中既受荻生徂徠影響,又有禪門本身傳統(儘管較微弱)。但在京城緇界,此風不盛。太宰春臺早歲客游平安京(今京都),所見當時俗習,住持寺院者“無慮數百人”,“求其識文字者,僅僅屈指耳,雖謂之無有可矣”,故推許文雄“特異於群輩,寺務之暇,猶以文字爲閑課,尚矣哉”(《覆文雄上人書》,《春臺先生文集後稿》卷十四),并爲其《磨光韻鏡》撰序。以此而言,釋文雄堪稱京城緇林之翹楚,堪與他方學問僧相頡頏者也。

三 《世説新語補考》

《世説新語補考》二卷,桃井白鹿著。

桃井白鹿(1722—1801),石見(今島根縣)安濃郡人,名盛,字茂功、子深,號白鹿、百川。本姓坂根,後出爲桃井東源之養子。入昌平黌,從林大學頭榴崗(1681—1758)學,學業大進,每至聖堂講解經書。寶曆七年(1757)仕松江藩任儒臣,爲藩校文明館教授。享年八十。除此書外,另著《大學獨斷正文》一卷、《大學獨斷或問》一卷、《大學獨斷》一卷、《中庸管窺》二卷、《中庸管窺或問》一卷、《論語一斑》、《孟子蠡測》一卷、《荀子遺秉》二卷、《管子抄標註》、《揚子法言增注》十卷、《讀禮記》、《劉向説苑考》二卷、《書臆》、《易經國字解》、《典謨臆斷》、《白鹿詩文集》等。

據本書自序,桃井氏自少時即好《世説新語補》,時有考證,積案盈箱。中年任松江藩出雲(今島根縣)教授,門人往往私抄流傳。桃井深恐以訛傳訛,遂加以補正,成書二卷,題名《世説新語補考》。書成後攜至東都(今東京),由京師書林刊行。然考其學術淵源,則受林榴崗之影響亦不可輕忽。《世説新語》爲林氏家學,其本人早於寶永元年(1704)即“設許多品題以擬《世説》,名曰《本朝世説》”(《本朝世説序》),桃井從林氏學,好《世説》進而有所考據,亦順理成章之事。

此書作者籍貫及撰寫之所皆在中部地方性區域,由此而産生一特殊意義,即顯示地方學風已受江户學風之影響。澁井太室(1720—1788)嘗比較關東與關西之學異同,指出關東學風“治經者寡,修辭者衆,大抵文章則《軌範》、《文範》、明諸家,詩則于鱗所選唐詩、《明七才子絶句解》,史則左氏、司馬,典故則《世説》、《蒙求》。具多奇之,鄉談誇之,方伎眩之。相傳曰,某精唐詩,某熟《世説》,某嫻于鱗尺牘,進聽其講説,退搜其訓注,童習白紛,以求一語之所出與一字之所據。有不得則不惜時日,不憚行露,必窮而止矣。以此成家,一大異事也”(《讀書會意》卷中)。又云:“古以經立家,今以《世説》、《蒙求》、滄溟尺牘、于鱗《唐詩選》、明七才子詩立家。”(同上注)由此可見,《世説新語》乃關東之學尤爲重視之一書。且能以注釋該書而自成一家,無需依賴儒家經典。然桃井成書後,仍需攜至江户出版,并期待傳播四方。其《序》云:“至東都,示諸同志曰:‘若得諸賢之剗定,梓以公於世,則於寒鄉乏書爲妄語兒所欺者,有小補乎?’咸曰:‘善。’”其未及完善者,期待他日有所補苴。日後果有《補遺》一卷,惜未得見。

《世説》一書,“文多微辭,語有深意,或用瑣言稗説與當時稱謂,并難以意裁臆決”,而此前評註者,在中國則“芸廬、麟州之徒,間有所發明,不過十之一二”,在日本則有“岡氏摘其難通曉者爲之解,名曰《觽》。觽之所以解結也,而有結未解者,又不能無治而棼之”(後藤世鈞《序》)。故桃井此書對劉應登(號雲廬)、王世懋(號麟州)之説,頗有辨析;對岡白駒之書,尤多駁正。惟其文氣較沖和,不似文雄之語多譏刺。

本書分上下二卷,首有後藤世鈞《序》及《自序》,後有中村文輔及那波師曾(1727—1789)跋,惟那波氏跋文撰於寶曆壬午之秋,此書初刻於壬午三月,則該跋當爲後來印刷時增補。自“德行上”至“賞譽下”爲上卷,自“品藻上”至“仇隟”爲下卷,頗採《漢書》、《後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鑒》、《文選》諸書之注,以及字書、韻書、文集、筆記等爲之考。其中辨駁文字尤堪注意。涉及岡氏《觽》者凡一百五十八則,最初徵引全稱“岡白駒《世説新語補觽》”,其次稱“岡白駒《觽》”,以下皆簡稱“《觽》”。如《言語》篇袁宏感歎“江山寥落,居然有萬里之勢”之“居然”,《觽》解作“高蹲貌”,誠爲誤釋,桃井據《詩經》“居然生子”朱熹注:“居然,猶徒然也。”頗得其情。又如《政事》篇言王導“三捉三治,三休三敗”,向無的解,《觽》云“三捉三治,謂執政收賢也。周公一沐三捉髮,導相元、明、成三世,故假三捉以言。三休未詳。”桃井考云:“按此本稱王導政務寬恕,能不理事耳,非禮賢請休之謂也。捉,捕人也。《法華經》‘窮子驚愕,稱怨大唤:我不相犯,何爲見捉’是也。治,治事之治。休,宥也。《書吕刑》‘雖休勿休’是也。敗,竪儒幾敗乃公之事之敗。蓋言三捕罪人則三宥之,三治事則三敗之也。”此釋亦牽强。又如《文學》篇形容二王“輒翣如生母狗馨”,亦頗爲難解。《觽》云:“翣,摇扇也。生,熟之反。母狗,牝狗也。牝狗善視人面,始來於生家者特甚,故以況焉。馨,晉人以爲語辭。言兩王都無所關,只輒摇扇視人面而已。”桃井考云:“‘翣’古與‘歰’通,又舉止羞澁也。生,謂不馴熟。蓋言兩王如欲言而不能言,其狀如生母狗也。《觽》讀‘翣’爲《少儀》‘不翣’之‘翣’,似亦通者。然生母狗方視人面,有如欲言而不能言之狀耳,未有摇扇之狀,則終爲不通矣。”其説可參。亦有《觽》本不誤,《考》反誤之者。如《文學》篇殷浩言“康伯未得我牙後慧”,《觽》云“言康伯天性俊拔,纔開口便曉解,非得我齒牙論,而後曉解也”。《考》作“按此言康伯頗能清言,然未得我牙後之慧也,味在‘牙後’二字”,如此則殷浩之意不在稱美而在微諷,與原本上下文不合。又有《觽》、《考》兩誤者,如《言語》篇劉注云“管、張之才”,《觽》以爲“張當作趙,管仲、趙衰也”,《考》以爲“張當作狐,轉寫之誤。管狐謂管仲、狐偃也。《魏略》:劉廙寫劉表牋‘未有管狐桓文之烈’”。皆改文釋義。案張即張禄(范雎),秦昭王相,故與管仲(齊桓公相)並稱。然通觀全書,一如中村文輔跋云:“澁險難會,雖古人所不强解者,常比類校證,得通快者亦不寡。”堪爲攻《世説》之一助。其書在後世亦頗有影響,恩田仲任(1743—1813)《世説音釋》多採其説。

四 《世説鈔撮》

《世説鈔撮》二卷,釋大典著。

釋大典(1719—1802),近江(今滋賀縣)人,法名顯常,字大典,號梅莊、蕉中、北禪。京都相國寺臨濟宗學僧,出家後廣涉佛乘,又從宇野明霞(1698—1745)學儒家經典。通經史,善文章。天明元年(1781)奉幕府之命赴對馬島,與朝鮮通信使詩文往來。享年八十三歲。著《詩語解》、《詩家推敲》、《文語解》、《皇朝事苑》、《初學文談》、《昨非集》、《北禪文草》、《北禪詩草》、《唐詩礎續編》等。關於《世説新語補》,大典有著作多種,除《世説鈔撮》四卷外,尚有《世説鈔撮補》二卷、《世説鈔撮集成》十卷、《世説匡謬》二卷,最後一種乃以日語爲之。

據該書自序,大典對《世説》本有一二箋釋,辛巳(1761)夏游浪華(今大阪),住木村世肅(1736—1802)家。木村乃富商,好文愛藝,結交廣泛,其“蒹葭堂”爲當時著名文藝沙龍。木村亦喜讀《世説》,“而患其勾棘,未有明解也”(《跋》),大典乃“與講究斯書”,“就其簡帙益考證之,併向所箋釋,遂成《鈔撮》四卷”(《序》),時在寶曆壬午(1762)仲秋。“鈔撮”之意,在《品藻》下“鈔撮清悟”注有數義,一謂掇拾,此劉辰翁説;一謂摘録,用劉向《别録》“鈔撮要義”語;一“謂其小也”,用《文心雕龍》語;一謂剪裁。以《世説》品藻用語視之,“鈔撮”不如“超拔”。本書以“鈔撮”命名,蓋取“謂其小也”之意,“不賢識小”,旨在自謙。

大典爲當時著名詩僧,其詩多用《世説》典故。同時,其注釋《世説》,亦多用詩句,且多引詩文評類著作。如《言語》上注“漁陽摻檛”,據《後漢書》本傳李賢注,謂“槌及檛並擊鼓杖也”,又引王僧孺詩“散度《廣陵》音,參寫《漁陽》曲”自注“參音七紺反”云:“後諸文人多用之。據此詩意,則參曲奏之名,則檛字入於下句,全不成文”。並加辨證云:“余謂僧孺所咏,乃詩家剪裁之辭耳,非分摻檛云爾。其所謂擊鼓之法,即爲曲奏耳。賢説未當。”《豪爽》“滕達道私就狹邪飲”注,引樂府《長安有狹邪行》曰“狹邪不容車”,又引蔣一葵《唐詩選注》:“狹邪,秦中路名,此謂花街柳巷也。”然亦有不必引而强引者,如《言語》中“諸名士共至洛水戲”引古詩“遊戲宛與洛”,頗無謂;又《文學》下“語槌腳人”下引白居易詩“小奴槌我足,小婢槌我背”,不僅以唐證晉,且無所詮解。又《文學》下“宋文帝嘗問”章涉“頓悟漸修”,大典以唐代禪宗南頓北漸釋後曰:“此自禪家唐時事,不可以解斯章”。以後證前之忌,並非不知。惟通觀全書,此類情形實未能避免。引詩文評著作如《文心雕龍》、《文章緣起》、《石林詩話》、《詩藪》、《詩學大成》等,亦爲其特色。作爲僧人,有關佛教注解自應本色當行。如《言語》下“馮當世知并”章“一種公案”注,先引《碧嚴集序》,繼而按曰:“大抵禪家勘辨學者,節角淆訛,抉發造詣,猶官府斷獄事也,‘一種公案’言未得平也。”《文學》中“三乘佛家滯義”章云:“滯義,言難通也。此章言諸人聽支演三乘判出分明,皆自謂三乘之理可通。及支既下坐,諸人相共覆説,乃復爲兩不爲三,亂支之意也,故雖支弟子,不盡得支之意也。”

大典《鈔撮》以解析原書難解處自任,故其書價值亦多在此,如《文學》下“謝萬作《八賢論》”章末句“我亦作,知卿當無所名”,王世懋云:“此語難解,似謂我亦算作相知者,然不能爲卿名也。”乃斷作“我亦作知卿,當無所名”。大典云:“此蓋言我亦試作斯論,因知卿之當無所名稱也,謂難定優劣之論也。王解未明。”又“桓宣武北征”章末句“當令齒牙間得利”,王世懋云:“此語最深難解。”大典云:“言使我霑官禄,則才益得展也。如王解則‘當’字不通。”再如《規箴》下“郗太尉晚節好談”章末句“冰衿”二字,王世懋云:“‘冰衿’二字未解。”大典云:“‘冰衿’當是‘冰噤’,謂不能出言也。《臨濟録》‘冷噤噤地’,亦言不能出聲也。”其説雖未必皆是,然頗具參考之用。

此書亦間有對劉注之糾正,如《言語》上“何平叔云”章注引“秦丞相《寒食散論》”,大典曰:“秦丞相當作秦承祖。《隋書·經籍志》有秦承祖《本草》六卷、《藥方》四十卷。傳未考。”又有對原本校勘者,如《言語》中“孫子荆年少”章下:“《古世説》見《排調》下。”所謂《古世説》,即指劉義慶《世説新語》。又《賞譽》上“王劉聽林公”章“復東聽”下:“《古世説》‘東’作‘更’,是也。”

另有可貴者,乃其書保存他人之見解,有不見於其他文獻者。如《德行》上“謝石奴請吴”章,《文學》中“衛玠總角時”章皆引片孝秩(1723—1790)説,按片山名猷,字孝秩,號北海,越後新潟人。受學於宇野明霞,獨傳其學,深受器重,與大典誼在同門,“相交四十年如一日”(《北海先生片君墓碣銘》)。木村世肅嘗從孝秩學漢學,故孝秩所説《世説》兩則,有可能出自木村轉述。

解釋語辭,尤其重視口語,乃當時《世説》注之共性,此在大典雖不突出,也不例外。如《德行》上“華子魚從會”章下:“按‘將無’有二義:如此所謂猶言豈無也;它如將無同,猶言應無也。此書往往有之,須以是二義看。”《言語》中“桓南郡問謝”章“以無用爲心”下:“無用猶言無爲也,隱顯爲優劣,言以隱顯生優劣之跡也。……六朝以來,語動静言出處也,即所隱顯也。”亦有未能解者,往往説明之。如《棲逸》“阮步兵嘯聞”章“唒然有聲”下:“唒音義未詳。”又《輕詆》上“舊目韓康伯將肘無風骨”下:“將肘未詳。”《鈔撮》只是大典對《世説》之最早注釋,其後踵事增華,續有新撰,故宜將其諸書連貫而讀。

五 《世説鈔撮補》

《世説鈔撮補》二卷,釋大典著。

釋大典,傳見前書解題。

於江户時代日本學界而言,“《世説》、《蒙求》二書,出入古今,包羅典實,裒英揭芳,可以爲屬比之具”,故初學文者,往往用力於斯二書。惟《世説》“辭簡而旨藴,間艱險叵通”(大典《鈔撮補序》),所以注釋該書者往往一而再、再而三。大典之《世説鈔撮》已於寶曆十三年(1763)梓行,繼而又有續注,門人五瀨田君孝(永)對此書亦有同好,遂就其請,整理爲二卷,於明和八年(1771)編成。每卷之後又有“追補”數則,當爲編次已定,續有所考,遂附於卷下。明和九年付梓。

桃井氏《世説新語補考》刊行於寶曆十二年,大典《鈔撮》雖刊行於次但未及參考,此書乃大量引用,其中卷上92則,卷下25則,共117則。又略引《世説新語補觽》,卷上4則,卷下5則,共9則。引用方式多作“見《考》”或“解見《觽》”,亦偶有辨正。如卷下《寵禮》“謝萬與太傅”條“履板而前”案曰:“《觽》、《考》皆以爲躡履執手板,然余則謂‘板’應謂階梯之‘板’。”尤可注意者,其門人田君孝亦曾注釋《世説》,未有流傳,在此書中得到較多保存,計卷上43則,卷下61則,共計104則。除徑引其説者外,亦間有不同意見,則直陳己説。如卷上《德行》“梁伯鸞少孤”條“舉案齊眉”下,田氏引楊慎《丹鉛總録》,以爲“案”實指“碗”,“若是案卓,何能高舉”。大典曰:“余謂孟光所舉,蓋是食卓。古者食皆獨卓,與吾邦所用同,其制不大,何難舉之有?用修蓋以後世共一卓食者議之,過矣!”又《賞譽》上“王汝南既除”條“博措閒雅”下,田氏注:“博,博射之博;措,舉措也。”大典曰:“余謂博猶寬也,言雍容不迫。”又卷下《假譎》“魏武少時”條“有偷兒賊”下,田氏注:“連下‘青廬中’三字爲一句。”大典曰:“余謂審文勢,四字一句,‘青廬中人皆出觀’爲一句,賊謂作賊也。”其説皆是。田氏意見在後世亦受到重視,如平賀房父(1721—1792)《世説新語補索解》便引用12則,當據本書轉引。本書成於《鈔撮》之後,對前書有所更正,亦理所當然,如卷上《文學》中“裴成公作《崇有論》”條“即以王理難”下云:“言他人若以夷甫所言之理難裴,則不能屈裴也。前解謬矣。”又《識鑒》“琅琊王元長”條注“帝疾融先”下云:“帝即昭業也。疾,惡(去聲)也。前解太謬。”然亦有後解反不及前解者,如《方正》下“王、劉與桓公”條“伊詎可以形色加人不”下云:“前解謬矣。‘人’字或訓‘身’,指桓公身也。”“伊”即桓公,桓公又焉能自己以形色加於己身?而《鈔撮》的解釋是:“形色與聲色意同。此言渠寧可以形色加之人乎?‘不’字只作‘乎’義看,它亦有之。”此處“不”用於句尾,實同“否”,以表疑問,與文義亦相合,前解不誤。又有對前人注解加以引申者,如《雅量》上“嵇中散臨刑”條注“詭隨之民”下:“《大雅·民勞》:‘無縱詭隨。’注:‘詭人之善,隨人之惡。’余以爲詭謂邪僻也,隨,隨意之隨。”亦有提出異議者,如《雅量》下“庾太尉與蘇峻戰”條“此手那可使著賊”,劉辰翁評點以句意“謂此箭若著賊,則亦當應弦而倒矣。謬喜其射藝之工,以悦安之”,大典曰:“如劉解,則當曰‘那得’,不當曰‘那可’。余以爲‘著’猶‘在’也,言如此射手,如在賊兵,則吾殆不免也。”亦有參考價值。又有一時未能考索者,已往往加以説明,若爲人物則云“傳未考”,若爲事物則云“不詳”,若爲文義則云“文義未詳”或“不知何謂”,共計17則,頗合“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之古訓。

六 《世説鈔撮集成》

《世説鈔撮集成》十卷,釋大典著。

釋大典,傳見前書解題。

《世説鈔撮》梓於寶曆十三年(1763),隨後,大典又撰成《世説鈔撮補》二卷,對此前遺漏有所補益。但他仍筆耕不已,繼續考索。據本書自序稱:“丁丑之歲,余以官命遠客馬島,散職無事,異方無交遊,乃迨暇點撿課,毛生、楮生襄事,遂成《集成》十卷。”案丁丑之歲,或在文化十四年(1817),或在寶曆七年(1757),前者大典已謝世,後者則時在《世説鈔撮》寫作之前,皆不相合。故此所謂“丁丑”,實爲“辛丑”(天明元年,1781)之誤。此年大典奉幕府之命,赴對馬島以町庵爲輪番僧,事簡人閑,遂將以往考索所得,匯總爲一。又參考桃井白鹿《世説新語補考》,編纂《世説鈔撮集成》十卷,惟公開梓行已在寬政六年(1794)。

此書特色,與前者《鈔撮》大致類似。詩文評著作如《文心雕龍》、《詩品》、《韻語陽秋》等皆在徵引之列。又如引用詩句以作釋文,亦在在有之。如《德行》上“范巨卿爲荆州刺史”章注“宿於下亭”下云:“李白詩:‘小子别金陵,來時自下亭。’羅隱詩:‘山雨霏微宿上亭。’蓋驛亭有上下之稱,猶長亭、短亭也。”《賞譽》下“謝公領中書”章“謝公傾目”下云:“梁簡文詩:‘少年年紀方三六,含嬌聚態傾人目。’”《術解》“王大將軍”章“行船打鼓”下云:“杜詩‘打鼓發船何郡郎’,《注解》:‘凡下峽之船,必擊鼓爲節,聽前船鼓聲既遠,後船始發,恐相值互觸,必致損壞。’”按此所謂《注解》當指仇兆鰲《杜詩詳注》,仇《注》曾引《語林》此條爲證注杜詩,大典復引杜詩反證《世説》,亦同例也。

最具特色者有二:一爲徵引《世説新語補考》,通全書,有近六十則之多。多數以徵引代替自身論證,且有特别表彰桃氏者,如《政事》“陶公性檢厲”章“超兩階用之”,大典云:“桃氏《考補》云:‘超二級用之也。’且有引據可證,深慚向之鹵莽。”表彰之際亦更正其舊説。然亦有對前人加以辨正者,如《文學》中“殷中軍見佛經”章注“身色黄”下云:“岡氏《觽》云:‘,音半,肉也。’《考》云:‘當作腹。’並未明。按通胖,大也。《大學》‘心廣體胖’。”惟中國流傳諸本,“”皆作“服”。又如《品藻》下“明帝問謝鯤”章“一丘一壑”下,先引《考》據《文海披沙》而云“謝幼輿語蓋有所本也”,後加按語,復據《漢書敘傳》班嗣語爲其淵源。又如《寵禮》“謝萬與太傅”章“履板而前”下:“《觽》、《考》並爲躡履執手板,然余謂板是板道也,萬既無衣幘,那得有手板。”又《鈔撮》曾徵引片孝秩(1723—1790)二説,此書亦予以更正,但略其名姓。《德行》上“謝石奴請吴隱之”章“牽犬賣之”下云:“賣以當經營也。或以爲牽犬來賣,豈有它婢之來賣犬者哉?”“或以爲”云云即片山之説;又《文學》中“衛玠總角時”章“無膏肓之疾”下云:“膏肓出《左傳》,謂沈痼也。此言但以理義不通爲病,尋輒消釋,其胸襟洞徹,必無凝滯於物之患。”此綜羅片孝秩説,注釋更趨簡明。二爲對《鈔撮》之補充改正。如《德行》下“陸曉慧爲晉熙王長史”章“未嘗卿士大夫”,《鈔撮》云:“《貞觀政要》卷一注:秦漢以來君呼臣以卿,敵對相對亦爲卿,蓋貴之也。”此書更改爲:“按當時率爲狎昵之稱,非尊稱也。”《言語》上“何平叔曰”章,《鈔撮》已更正劉孝標注“秦丞相”爲“秦承祖”,然云“傳未考”,此書則據《名醫傳略》引《醫説》云:“秦承祖者,南宋人也,性耿介,有決斷,精於方藥,當時稱之爲上手。”惟所謂“南宋”當作“南朝宋”或“劉宋”。《文學》中“謝鎮西少時”章“未過有所通”下云:“通猶經也。按《簡傲篇》劉瓛游詣故人,主人未通,便坐問答。蓋謂賓主禮辭曰通,前解誤矣。”然亦有原本或是,改而未必是者,如《文學》下“謝萬作《八賢論》”章“我亦作知卿”下云:“五字一句,言我亦爲能知卿者。前解謬。”按《鈔撮》斷句,乃“我亦作,知卿當無所名”,似謂我亦作《八賢論》,深知其中甘苦,故知卿難定優劣之名目。亦有少數條目,《鈔撮》所釋有誤,《集成》再釋依然有誤者,如《賞譽》上“王、劉聽林公講”章“鉢釪後王何人也”句,《鈔撮》云:“此段未有明解。……余謂此蓋王初聽林公講,觀衆僧結舌注耳,嘲之云‘兇物’。及再往聽之,乃心服曰:彼皆自是鉢釪家,其解理誰後我者,而其傾心林公如是耶,即所以深嘆美之也。”頗致迂曲。《集成》乃謂:“言鉢釪家之王,何以後人也?”更是望文生義。實則此所謂“王何”,乃指王弼、何晏,蓋讚美支道林爲僧家之善談者,如名士中之王弼、何晏也。又有少量條目與《鈔撮》雷同,當爲删汰未盡所致者。

又據大典於付梓前補記,“斯書本聚合《鈔撮》及《補》以爲一部,及上梓,書賈輩患其浩繁多費,……因止採録所追考,以附前書之後,覽者併按可也”。故此書與其前書之關係,乃並列而非替代者,讀者宜參看之。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域外漢籍研究所)


[1] 本文爲二〇一六年度高校古委會規劃重點項目“《世説新語》日本漢文注釋文獻的整理與研究”中期成果之一,項目編號16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