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沉的夜笼罩着大地,方自归侧身躺在床上,头下压着弯曲的右胳膊,面向墙壁却睁大着眼睛,在深夜里,让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飘来荡去。
北窗开着,偶尔从窗外传来汽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周围很安静,早已熟睡的室友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方自归觉得右胳膊麻了,翻了一个身,看见窗外投进来一团微弱的灯光。
一时想不清楚,一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冒了上来。
方自归心想,既然老人邹工说得那么肯定,户口的作用看来不容小觑。
一阵尿意袭来,方自归摸索着下了床,摸索着打开门,走廊里黄色的灯光一下子涌了进来。
深更半夜起床去撒尿,自方自归住进东八楼以来,还从来没有干过。
从厕所里出来,方自归站在走廊里一扇未关的窗前,看着外面那条空无一人寂寥的道路,想着心事。这是走廊里唯一一扇窗没关的窗,徐徐的风从外面吹了进来。
“苏州”两个字,在方自归的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黑漆漆的天空,一串路灯的黄色光晕,在细雨中显得晶莹优雅。这条路的水泥路面半年前改成了沥青路面,灯光打下来,路面上好像涂了一层油,反光朦朦胧胧。
大成要去苏州,国宝要去苏州,方自归心想,而且苏州这个地方,丝绸店老板把钢笔借给萍水相逢的你,他还不担心你不还,绝对是一个好地方。
苏州是距离上海最近的地级市,进可攻退可守,退这一步,海阔天空,长征是为了将来百万雄师过大江,去苏州虽然只能算一次短征,但只要先把不容小觑的户口落上,将来还是可以重返上海再展宏图的。
当方自归重新躺在床上时,已经打定了主意——毕业后先去苏州。
开始找工作以后遇到的各种挫折,让方自归意识到,生活往往就是妥协的产物,理想可以一下子飞得很高,飞得很远,可身体常常跟不上,除了妥协,也很难有更好的办法让身体回到现实了。
第二天,方自归把邹工的忠告,以及自己思考了一夜的成果,向莞尔做了详细汇报。为了不让现场气氛过于凝重,汇报到最后,方自归说:“你想,宋江为什么招安了。像我们这种人,对人生的认识应该超越宋江,那不能不要户口是不是?”
莞尔哭笑不得,“商量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还瞎讲八讲。”
方自归笑道:“你看,苏州离上海不远,坐火车只要一个小时。你想,从工大到你家也要一个半小时,苏州怎么能算远?而且报纸上说,沪宁高速公路今年开通,以后交通肯定还会更方便。再说我去苏州落好户口,一年半载就回上海了,影响不大的。这也是曲线救国嘛。”
在莞尔看来,这不能算“曲线救国”,因为莞尔认为出了上海就是乡下,所以从上海到苏州再回上海,以莞尔的眼光看,应该算“农村包围城市”的。
然而,莞尔想了想,终于同意了。
拿到莞尔的批准,方自归几天后就出现在了苏州开发区人才市场。
开发区人才市场看起来很简陋,周围还有大片农田。
方自归到人才市场后快中午了,一走进去,就吃了一惊,只见大厅内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人流明显不像上海的那些常设人才市场平稳。方自归有些纳闷,仔细一打听,原来这天的招聘会是一家叫“徳弗勒汽车电子”的专场。由于这司是美商独资企业,吸引了苏州的各路英杰。
由于应聘者太多,人才市场的工作人员像银行里办理业务一样,给每个应聘者都发一个号,按顺序叫号面试。
方自归入乡随俗,也拿了一个号。
虽然廖总批评外企有阶级斗争,可方自归以为,自己现在这个条件,哪怕这种阶级斗争比较复杂,那也只好先斗争一下以后再调整。领号的时候,工作人员告诉方自归,只要来面试拿到号的人,不论多晚都一定会有面试机会。这做法倒也公平,所以现场虽然人潮涌动,秩序倒也井然。
方自归决定耐心等待,等待的过程中,方自归和坐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人攀谈起来,才知道人家并不是学生,人家已经大学毕业三年了。毕竟这是常设人才市场,来应聘的人几乎都有工作经验。
毫无工作经验的方自归与这些有工作经验的人竞争,也是无奈,因为到了五月份,已经没有应届生招聘会了。
“你排队已经排多久了?”方自归问那人道。
“我九点钟来的,现在还没排到。你刚来的话,不如先出去吃个午饭再回来等。你看现在这么多人,不会很快轮到你的。”
“我就觉得奇怪。这家公司有什么特别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应聘。”
“你没有看报纸?”
“什么报纸?”
那人从自己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方自归,“应聘成功者,全部出国培训。”
方自归打开报纸,原来是一份《苏州日报》,这家公司的招聘广告占据了整整半幅版面。广告除了罗列各招聘岗位以及资质要求,果然清清楚楚写着,所有人员一旦录用,将于近期被送往新加坡接受三个月的培训,然后将参与公司在苏州新工厂的建设和投产。这广告的另一大特别之处,是说有意应聘者不要寄简历,请某月某日自带简历到开发区人才市场直接参加面试。
这时的中国人,坐飞机都还没有普及,出过国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导致这个招聘广告登出来,苏州的各路英杰就真的纷至沓来了。应聘者中,不乏年龄四五十岁却自以为宝刀不老的老大学生,打算通过这个机会坐一坐飞机出一出国。
“很吸引人吧?”
“吸引力相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