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门前，经过的同学们都因为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幕而停下了脚步。
正在上台阶的一个女生惊讶地用手捂住了嘴，站在那级台阶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余青面前已经打开盖子的盒子里有一块蛋糕，吧嗒吧嗒掉下来的泪滴，砸在雪白的奶油上，散开了，让那层本来平滑的表面变得粗糙起来。
一个男生跪在女生面前，但这个动作既不是求爱也不是求婚，跪在地上的男生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诗情画意，他跪在那儿举着盒子说：“对不起。吃块蛋糕吧。”
据说华欣是个狠角色，而余青也是，不然也不会要求华欣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按照规定动作交待问题，比腐败分子闻之色变的“双规”还多了一个规定动作。方自归想不到，在“三规”的条件下，两个狠角色还能够和解。
王红兵把埋伏在阅览室的周瑜兵团全部调了出来，说鉴于华欣纠正错误的态度还算诚恳，这个架就不用打了。
余青和华欣一起走了。方自归等外援就被王红兵带去吃饭，大家就边吃饭边摆了摆龙门阵。大成说起毕业后他要去苏州，方自归有些惊讶。
方自归问：“大成，你怎么不回老家想去苏州？”
大成说：“我现在大部分客户在苏州，我要跟着市场跑嘛。”
方自归又问：“那你重庆的女朋友怎么办？”
大成道：“如果在苏州创业还顺利，我接她来苏州。”
而王红兵毕业后要去乐山，说起王红兵和他的女朋友，王红兵叹口气说：“我和我女朋友，还不知道怎么办。”
讨论这个话题，几个人里面最轻松的，还是没有女朋友无债一身轻的张虎。
下午回到宿舍，国宝告诉方自归莞尔来过，方自归就赶紧去女生宿舍找莞尔。方自归找到莞尔，莞尔就问：“今天干什么去了？到处找不到你。”
方自归哪敢告诉莞尔今天干什么去了，莞尔连哲学上的实用主义都非常鄙视，更不必说江湖上的浪漫主义。给莞尔知道自己早上去校外打群架去了，非被莞尔双规甚至三规不可。方自归笑道：“到体院会会老朋友。这不是快毕业了嘛，他们打电话叫我去的，大家聚聚。”
莞尔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被安达信录取了。”
“安达信？干什么的？”
“五大之一啊，世界最有名的会计师事务所。”
莞尔通过父母关系得到一份银行的工作前，没有参加过任何招聘会。莞尔大概觉得，不在招聘会上感受一下，人生不太完整，加上一个高中同学的怂恿，就和同学一起去参加了安达信的专场招聘会。据说安达信这次应届生招聘的录取率低于5%，既有考试也有面试，竞争非常激烈，莞尔也没报太高期望，结果反而是莞尔被录取，莞尔同学倒落选了。
方自归既为莞尔高兴，又有些凄凉地意识到，莞尔在职场上乘风破浪，而自己只剩下元哲电器这一根救命稻草了。
第二天，方自归就去了元哲电器。
方自归的毕业设计还比较顺利，每两个礼拜，方自归就去元哲电器汇报一下项目进度。这时，整个毕业设计的项目基本上做完了，演示模型也即将完工，方自归正好来公司报销，就是报销用在展示模型上的玩具汽车、电线、开关等材料的采购费用。方自归在公司里报销好了也没什么事儿，就帮邹工干干活，给一辆家用轿车安装车载电视。
电视安装调试结束后，邹工对方自归说：“小方，一起抽支烟，我跟你说个事体。”
方自归不抽烟，但已经来过公司好多次，和邹工也比较熟了，所以就陪邹工抽一支。两人到了楼梯间转角，都点上烟，邹工先看了看左右，确认没有其他人，便对方自归说：“小方，跟你认识也有两三个月了，我是觉得小伙子你不错，所以真心想给你一个忠告。”
方自归笑道：“前辈的忠告，晚辈洗耳恭听。邹工，您说。”
“小方，你不是为了女朋友打算在上海黑下来嘛，这件事，我劝你一定要慎重。”邹工吸一口烟，“我是过来人，见得多了。我给你的忠告，就是像元哲这种公司，你最好不要来。”
方自归大吃了一惊，自己就是廖总和邹工招进来的，邹工怎么现在说出这种话来
“为什么呢？”
“不瞒你说，我从原单位出来，是停薪留职的。廖总和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和原单位断掉，关系转到元哲来，我一直没断。我原来单位是航天部重点企业，我走出去，我说我是上海飞机制造厂的高工，都是很自豪的，我为什么要断掉？”
方自归更加诧异了，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父母所在国企的人浮于事，从小对国企没有好感，没想到还有人以国企人为自豪的。
“我就不愿意断掉，情愿停薪留职。”邹工接着说，“国企毕竟比私企有保障。虽然我现在收入比我原来单位高一些，但是私人企业呢，谁知道能做多久。而且私人企业除了给薪水，其他什么福利都没有了，将来它倒闭了呢？”
方自归想一想道：“但是我现在也无路可走啊。我女朋友说了，她不要我离开上海。现在只有元哲电器不在乎我有没有上海户口，愿意给我一份工作。”
邹工又吐一口烟，“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不如到离上海近的地方，比如昆山、苏州，先去找份工作，把户口落实好了，再回到上海打工，不就好了嘛。”
方自归疑惑道：“干嘛要这么麻烦？户口就这么重要吗？”
邹工叹口气，“唉，非常重要啊！小青年你就没有经验啦。”邹工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我认识一个交大的，也是外地学生。他当时不服从毕业分配，想留在上海，后来就在上海一家单位打工。因为没有户口，也没有合法聘用手续，毕业五年了，他助工职称都不能评，也不算正式职工。所以你呀，把问题想简单了，没有户口，问题很多的啦。比如，养老保险不能交，结婚证明，单位开不出，结婚用房，单位不能分，出国深造，就更不用提了。户口不要了，就是打工，问题很多的啦。你真不要小看户口啊！”
方自归听得目瞪口呆。方自归研究过的所有经济学经典和哲学经典上，都没有提到过户口问题，却没想到户口问题如此重要。
“我要不是在原来单位没事做，谁要到这种私人小公司来啊？”邹工骄傲地说，“但是你情况不一样。你才出校门，不要一开始，路就选错了。”
“知道了，邹工。谢谢你啊！”方自归诚恳地说。
“不用谢，你自己有数就可以了。哎，我今天给你说的这些话，你可不能讲给廖总听啊。”
“明白。”
“小方，你学东西快，又肯吃苦，走对路前途无量的。”
“邹工，我有点儿好奇，你原来的航天部重点企业，怎么就没事做了呢？”
“这说来话长。你听说过‘运10’项目吗？”
“没听说过。”
邹工看看表，“那我就跟你吹一吹。”
又点上了一根烟，邹工就开始讲运10的故事和运气的故事。
运10是八十年代中国搞的一个大飞机项目，搞着搞着，美国麦道公司要和中国搞合作。八十年代中国刚刚打开国门，鼓励外商投资和对外技术合作，麦道就和中国签了协议，合作生产大飞机，决策层于是就让已经搞得差不多的运10项目下马了。邹工运气好，运10下马麦道82上马，他也跟着下马上马。八十年代末，上海飞机制造厂陆续总装了二十几架MD82飞机......
邹工整日无所事事，那时国企上班虽然管得不严，但是当时没有丰富多彩的电子游戏可打，也没有手机微信聊天，邹工就屈尊到元哲电器为汽车装装迷你电视、改改汽车音响什么的。方自归听邹工的意思，哪天上海飞机制造厂有活干了，他还要为它奉献青春……不，邹工已经没有青春可献，能献出去的只有夕阳无限好了。
案例只是邹工顺便分享的，当天邹工与方自归分享的最核心思想是：像户口这么重要的部位，怎么能不握在自己手里呢？
这一天的夜晚，方自归又一次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