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睛,一唯走下车,叫我跟她回家去,一唯是“她”,而不是“他”,一唯是男儿身,女儿心,老天爷生错了性别,给一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一唯长得很美,不管作为男生还是女生,都美得过分了。一唯就是我羡慕的类型,有男生健壮的体格,又有女生优雅的气质,我若是有着一唯的健壮和果敢,大少爷就不再敢动我分毫。但这样的体格对一唯来说却是个诅咒。
大学时,一唯不顾所有人的眼光开始画眉涂腮穿女装戴假发,因而被学校开除。一唯的父亲是全国赫赫有名的超级大富豪,他一出面,学校立即收回成命,但要求一唯当一个正常的男学生,在复学的第一天,一唯却化了浓妆穿了连衣裙来教室上课,又惹得全校轰动,要不是一唯父亲大力压制,此事一定会上报纸上电视,带来的后果不堪设想。
学校对一唯毫无办法,奇怪的是,复学的第二天,一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变成了大家期待的正常男生,穿男装,寸头,素面,像无数个规规矩矩的男同学一样上课下课,对周围的指指点点充耳不闻,沉默寡言,内敛平静,仿佛之前的事从未发生。
后来我们知道,一唯的妈妈在一唯面前大哭了一场,一唯说过他这辈子最怕的不是周围人歧视、异样和不解的目光,而是他母亲的眼泪。
一唯的身世也算可怜,父亲在一唯七岁时傍上城里的富婆,狠心将母亲和年幼的一唯抛弃,一个柔弱的母亲,身心俱怆的单亲妈妈,要承受多艰难的生活重压才能将孩子拉扯长大,这个孩子却最终没能长成母亲所希望的样子。
一唯是看着母亲的眼泪长大的,但最终一唯却脱离了母亲的希望,只能沉浸在母亲的泪湖中。大学毕业后,一唯去了很遥远的沿海城市,从我们城区到她所在的地方,坐火车要15个小时。那个海边城市能够容纳一唯,并给了她想得到的一切宽容,一唯装束成女子模样找到了工作,并通过孜孜不倦的努力成了当地最知名的服装设计师,赢得了同事的尊重。她不想再回来,永远都不想再回到生养她却歧视她的城市,但一唯母亲的眼泪却将她召唤了回来。
一唯的母亲也在车里,并以和善亲切的笑容欢迎我,她不再是我小时候见到的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岁月已让她习惯了忧愁,并让她在忧愁里扎根成长,让她最终将所有的忧愁化成了一份养料和沉淀,我看到历经风霜雪雨后的一唯母亲,气质淡定从容,过往岁月的坎坷忧伤虽然在眼里并未消除殆尽,但再也无法再打搅到她优雅的步伐。
一唯的母亲和我同姓,我叫她郝阿姨,回到家,郝阿姨让我坐在空调暖风口,给我端来热茶亲切地叫我喝一口暖暖身子,她不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不问我脸上脖子上和手臂上的伤口从何而来,她早已料到伤痕的来源,一唯对她说起过我在家里遭受怎样的对待。
郝阿姨按着我不要我起身,我来到别人家里还是忍不住要帮着做事,这样心里才踏实,即使这是一唯的家,郝阿姨在和一唯来接我之前已做好了晚饭,回来的路上还买了兔丁,今晚的餐食很丰富,像是特地为我准备的。
一唯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她曾经问过我,但我不想说,每年的生日都会给我留下不好的回忆,今年尤甚,若不是太太狠狠地打了我,我未必能想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郝阿姨比太太年龄小,样貌却比太太老,曾经的生活对她而言太难熬了,所幸,都已熬过来了。她给我的感觉很舒服,她的手指纤长有力,指甲修剪地很匀称还涂了浅紫色指甲油,虽然手指爬满了皱纹,但手指发出的每一个动作都那样优雅温柔。
一看郝阿姨的手,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双手的女主人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我很怕妈妈们的手,我曾一度认为,母亲的手就是用来打人的,用来教训女孩儿的,母亲的手和纤长无关,因为手总是握成拳头,母亲的手和温柔优雅也无关,因为含有巨大能量的手总是给别人带来难言的伤害,母亲的指甲也很恐怖,因为指甲划过脸颊的时候,脸会被划伤,留下难看的血痕。
我把关于“母亲的手”这一想法和分析说给一唯、阿丁、和密密听,阿丁从小就没有母亲,她很理智地说,这只是我以自己的经验来看待世界的方式,这个世界只会呈现出一种状态——我们想象的状态,而不是它真实的状态。
我不太明白阿丁的话。一唯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明白你,就像我,我从小就以为母亲的眼睛就是用来哭泣的。
小密密什么都不说,她只是抱着我又抱着一唯。
我碰到别人的妈妈,总会拿她们和太太相比,我多想从小到大面对的是泪湖而不是捏成拳头的手掌啊!要是郝阿姨是我的妈妈该有多好。就这一顿晚饭的母爱都足矣温暖我今天被打得冰凉的内心了,我想。
一唯第二天要去外省出差,她说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十一点半了,我睡不着,今夜将无法入眠,每次我被狠揍的时候都难以入眠,一唯房里的灯也亮着,我想找她聊天,我不会聊天,只适合当个聆听者,晚餐时我问一唯怎么知道我在米洛斯公园门口,怎么好像是专程来接我的,她说是朋友之间的心灵感应。她感应到我遭受了伤害,还知道我流落何方,这未免不太真实,但我喜欢这样的不真实。
我想告诉一唯,我当时在公园门口坐着,我很想去忘忧湖边,很想去冰面上转圈,但自从卡丘爷爷去世后,忘忧湖再也不结冰了,我还想告诉一唯我今天被母亲狠狠地打了,我来到米洛斯公园门口,想起那句诗:“我的心啊,宛如一朵颠倒的火焰。”这句诗一直在我脑海里不停地跳跃,这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句诗曾经震颤了我的心,并在我救了一唯后,我得到了某种启示,对这句诗作了新的解读,我想告诉一唯我对这首诗的解读,我心里很激动,来到一唯的门前。
我听到门内传来一唯母亲的声音:“明天在你走之前把小圆送回去好不好?一唯,妈妈不想你和她来往,她身上的确有乌云,你没感受到,但我感受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坐在她对面,心里一阵一阵发怵,她肯定是个不祥人,离她远点,你怎么会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妈!”一唯重重地喝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一唯放柔了声音,“妈,小圆救了我,五岁那年,我跟你说过,我踩破了冰,差点死掉,是小圆救了我的命。”
“妈妈知道,你们小学同班,你也帮了她不少忙。再说,她并没有把你从冰窟里拖出来,救你的是卡丘爷爷。”
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翻涌而至,我记得我拖住一唯,力气不支,天地都已开始晕眩变色,有一只强有力的手臂代替我把一唯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原来那个人就是卡丘爷爷,卡丘爷爷没有对我提起过这件事,我总认为卡丘爷爷对我有一种熟悉感,还以为童话里的神仙对每一个小孩子都具有这样的熟悉感。原来卡丘爷爷曾亲眼看到我拉住一个濒死小孩的手阻止她死去,我做过和卡丘爷爷一样的事。卡丘爷爷在那个寒冷的冬日救了我和一唯,同时改变了我们的命运。我心里无限唏嘘,卡丘爷爷能够从死神手中救活我和一唯,却在救另一个小孩时丧失了活着的机会。会不会是卡丘爷爷太累了,太想歇息了。
“一唯,小圆真的很不正常,她都那么大了,没一份正经的工作,和她同龄的人早就结婚有小孩了,她还没恋爱,甚至都没有恋爱过,她看起来让人觉得奇怪……”
“妈!我也没恋爱,这一生也不知道能不能结婚,肯定是不会有小孩的,别人也说我不正常,也说我奇怪……”
一唯的话很伤她母亲的心,一唯母亲说道:“小圆的头上有乌云,你没看到吗?”
“妈!小圆头上没有乌云,我也从来没有见过有什么乌云,她不是不祥人,你口中的这个不祥人救过我,从来没有歧视过我,你知道小圆是怎么看待我的吗?你们所有的大人都认为我有病,有精神病,都认为我变态,你哭着叫我不要穿女装,叫我好好做一个男孩,将来娶妻生子,你赚钱那样辛苦,还硬是要从牙缝里挤出一些钱带我去看精神科医生,你说过一定要把我矫正过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不管要你牺牲什么!所有人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所有人都说你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你不知道,你的伟大让我活不下去,我过得很痛苦,很艰难。没有人理解我,只有小圆,她从来不觉得我异样,不觉得我奇怪,她认为我就是个女孩子,即使我长着男孩的身体,她也认为我就是女孩,我没有帮她,是她一直在帮我,我曾经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一个人理解我,只要有一个人不歧视我,就值得我勇敢地活下去,这个让我有勇气活下去的人就是小圆!”
我没有听到一唯母亲的声音,也没再听到一唯说什么话,一唯说的长篇我需要时间消化,我的理解力很差,可以说没有理解力,别人说话太长,我只愿意记住一两句,一唯的话,大体上我懂了,我愿意记住她说的每一句话。
一唯的话让我有些诚惶诚恐,我不想别人认为我是个不祥人,不想让人看到我头上的乌云,不想背后被人诋毁。但我也不想别人对我有所期待,认为我是个好人,把诸如“真诚、善良、勇敢”的品质加到我身上,更怕别人说我“能干、聪慧、有思想,可以把事情做好,可以处理某种复杂的关系”,我听到这样的话会很怕,别人说我好,暗含了别人对我的期待,我想我会辜负他们的期待,我不好,我有一身坏毛病,我想要遮蔽自身的缺点,但却不知道怎样遮蔽这些缺点,也懒得费心思,我也不知道能否忍受我在意的人看到我的缺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