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和卡丘爷爷康康永远生活在一起,这里更像一个家,但生活注定会给我太多磨难,我和一唯能从冰窟窿里被救出来,卡丘爷爷却不能,隆冬时节,我10岁时最冷的那个冬日,卡丘爷爷将一个小孩子从冰窟窿里甩出来,自己却永远地沉没了下去,奇迹没有出现,没有人像救我那样及时把他救起,卡丘爷爷被捞起来时,早已断气。
我很难相信这个事实,童话通常都不这样写。卡丘爷爷跟我说过:“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回报。”我对此深信不疑,尽管我还不知道做什么事才能称之为善良,但我知道卡丘爷爷做的就是善良的事。卡丘爷爷走了,我不知道我该相信什么,隧道口的那道光一下子就熄灭了。我该去往何方?剩下的漫漫长路我该怎么走?突然间,我觉得我是多余的,不管到哪里我都是多余的,我甚至想老天爷要是带走的是我而不是卡丘爷爷那该多好。
卡丘爷爷没有什么遗物,工作人员从抽屉里发现了一块新鲜的奶油蛋糕,不大也不小,粘了一颗草莓。卡丘爷爷早就注意到我每次路过蛋糕店都会看看这块奶油草莓蛋糕,吧唧着嘴巴,很想吃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他说过一定会买一块送给我,他还没来得及亲眼看到我望着蛋糕张大眼睛裂开嘴唇欢呼的样子,还没见到我吃得满嘴是奶油糊子的模样儿,就这样匆忙地走了。
我掰了一小块儿,剩下的给康康,我细细地品尝奶油草莓蛋糕的味道,问康康好不好吃,康康点了点头,他问我甜不甜,我摇了摇头,真的不甜,一点甜的味道都没有,尤其是那颗草莓,我对那颗草莓连不好吃的记忆都没有。绝对真实,至今为止,我吃任何甜的东西都感觉不了甜。
康康被送进了福利院,带走了所有的动物灯笼,我一盏都不想留下,说不清楚原因是什么,我对康康说:“我只想要那盏卡丘爷爷还未做给我的萤火虫灯笼。”。
我不能和康康一起去福利院,我还有一个多么完整的家庭。童话小屋被新来的守门人占据,他很快改变了屋子的陈设,所有的童话梦想瞬间倾覆,一切希望的色彩消失无踪,我躲在湖边的树丛里,湖边没有人,那块“禁止溜冰”的牌子依旧醒目,我走出树丛,抬起头仰望灰蒙的天空,张开双臂,开始转圈,越转越快,我看到了头顶上的乌云,这朵乌云正在提醒我:我是个不祥的人。
这样转圈自有妙处,转的时候什么都不能想,也没有心思难过,我想起了一唯,那个穿着女孩子衣裳却是男孩子的一唯,她那样热衷转圈,肯定遇到了很悲伤的事,我心里感激她,感激她教我转圈,我真想转进一个冰窟窿,并祈祷不要有奇迹出现,不要任何人来救我,祈求神灵能让我在忘忧湖里遇到和卡丘爷爷一样的命运,但愿卡丘爷爷在路上等我。
我转晕了,在湖边的木凳上醒来,公园的清洁阿姨守在我身边,我认得她,虽然没和她说过话。我记得我把废品拿回来的那天碰到了她,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怜悯。阿姨把卡丘爷爷的诗歌本递给了我,从垃圾桶里发现的,大概是被新的守门人扔了。很奇怪,整理卡丘爷爷遗物的时候,我居然没能想起这本诗集。
我翻开第一页:
我的心啊,宛如一朵颠倒的火焰
我看到“颠倒”这个词,心中大恸,这句诗曾给我的心灵以深深震撼,再看“颠倒”这个词,我不禁要怀疑了,“颠倒”应该不是我认为的代表着某种力量的东西,似乎是某种秩序混乱的意思或者还有别样的涵义。
是时候离开忘忧湖,离开童话小屋,离开米洛斯公园了,我已出来太久,我无路可去,但也只能走,朝前走或向后退,无论怎样,不能停留在原地,即使流浪去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也好。留在这里,只能徒添伤心。
我想为卡丘爷爷读最后一首诗,读完就离开,随便翻开一页,我念道:
假如我有天国的锦绣绸缎,
那用金色银色的光线织就,
湛蓝、灰暗和漆黑的锦缎,
黑夜、白天、黎明和傍晚,
我就把那锦缎铺在你脚下;
可我,一贫如洗,只有梦;
我把我的梦铺在了你脚下;
轻点,因为你踏着我的梦。
我念完了诗,合上笔记本时,听到了啜泣声,我看到阿姨泪流满面,我知道她听不懂我念了什么,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季节,卡丘爷爷的死给公园里的每个人都带来了深切的悲伤。
我去了餐馆,我想去抹桌子扫地,但老板娘不需要我了,她也和清洁阿姨一样,眼中流露出怜悯的色彩,她给了我一个肉包子,让我小心回家。
我回了家,不敢进门,从家门口又走回餐馆,再从餐馆走回家,来来回回走了很久,脚上起了泡,腿已在打颤,很饿很渴很累,我想我可以再找一家餐馆,也许会碰到一个需要我抹桌子扫地的老板娘,但我实在太奇怪了,我只在家门口和那家拒绝我的餐馆间来来回回地走,我已沮丧到不知如何是好,生活对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来说还是太苛刻了。
我漫无目的地走,走到深夜,我看到一盏兔子灯笼,兔是我的生肖,这个兔子和卡丘爷爷做的兔子一模一样,我看到老爷提着兔子灯笼在大门前张望,我的心猛地一跳,但瞬间就平静下来,我意识到他不是在望我,肯定不是,离家二十天,家里没一个人找过我,没人会想起我,我这么容易令人遗忘,老爷怎么会提着兔子灯笼等我。
是的,老爷解下大少爷的书包,大少爷蹦蹦跳跳上了楼梯,老爷跟在大少爷身后。我的心顿时沉入了海底,我知道没人想起我,没人等我,但心里还是盼望老爷等的人是我,如果我连这样的盼望都没有,我又有什么力量能支撑着自己独自走过这样寒冷的冬天。
我闻了闻身上的衣服,穿了这么久,会不会有异味了,我时常闻自己穿的衣裳,太太和大少爷总说我臭,有异味,说话也有异味,我还可以不说话,但身上的味道怎么永久祛除掉真是个难题。
我在寒风中伫立了很久,正打算转身而去,却听到了老爷在叫我:“小圆。”
我心里一颤,抬起头来看着老爷,尽力抑制即将滚落的泪珠,老爷提着一盏兔子灯笼,和卡丘爷爷做的灯笼一模一样,对这盏一模一样的灯笼,当时的我并未多想也并未多问。
老爷说:“回来了,就进门儿,外面冷。”
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时隔二十年,我再也不好意思站在家门口期待老爷打着兔子灯笼叫我回去了,老爷日渐衰老,脸上写满风尘,严寒的冬季夜晚从不出门,对太太更加惟命顺从也更加惧惮畏怖,二十年后,我再次把太太气得不成人样,老爷向来和太太同气连枝,连带着也会很生我的气,其实二十年前,那道异常刺耳的关门声,早已表明了老爷的立场。
已经不会有人在门口打着灯笼叫我回去,但我还做这样的设想,真是令人伤心。
我踱步来到米洛斯公园的门口,二十来年的悠长时光,我几乎再未踏进过公园的门口,也不常想起卡丘爷爷,要是回想起卡丘爷爷,现实的不愉快就会和那二十天的快乐产生强烈的对照,会让我对现在的生活更加厌倦,我也会胡思乱想,会后悔当初没有用力踩踏薄冰沉入水底,也怕自己在冲动之下跑到忘忧湖边纵身一跳。这是个奇怪的想法,但我就这么奇怪,活了三十岁,“奇怪”没有减少,反而一天一天加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