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带我去附近新开的店吃火锅。大热天,我手脚冰凉,一年四季,我的手脚都很冰凉,三十几度的高温,我在室内坐着,双脚也是冷的。
阿丁说这是我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缺乏营养所致。
密密说吃火锅可以让我热起来。她们拿了很多东西一股脑儿倒进油锅里,一唯把我的碗装得满满的,密密逼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我真的一下子就暖和了。
她们没有问医院的情况,也没敢来医院直接找我。太太曾经看到我和密密来往打了我,我把一唯和阿丁隐藏得很深,只有老爷知道她们的存在。
阿丁说她父亲很好,密密说她和马胖子很好,一唯说她在沿海城市开了工作室,她和她母亲将会在他父亲去世后得到他所有的财产,米叔叔帮一唯还清了欠债帮她开了工作室还资助她去泰国做性别重置手术。一唯会等工作室走上正轨后再去做手术。
一唯大学毕业后第一年就存好了手术费,后来一拖再拖,密密在我耳边悄声说:“一唯要跟你一起度过难关,等你的关过了,她再去做手术。别去看一唯,装作不知道,她不想让你知道。”
我心里一跳,没去看一唯,阿丁问密密对我说了什么,密密歪了歪脖子,俏皮地说:“不告诉你。”
我知道一唯一直很羡慕阿丁、密密和我,不为别的,只因我们是女子,真正的女子,天然地拥有女性的身体,那么真实,得来那么容易,天生就有。而她,她想要一具女子的身体,老天却无情地捉弄她,为着她的男儿身女儿心,她所受的痛楚不是常人能够理解能够承受的。
我们四个人的童年都不快乐,都蒙受了阴影,没有谁比谁好过。拿密密来说,这晚的火锅,她吃得很克制,因为要保持身材。脸蛋和身材是她安身立命的必需品,她母亲去世后,日子过得很艰难,只有阿丁尚有余力在物质上给予她帮助,我只能帮她收拾屋子清洗衣物,一唯也没有余钱,但能从家里给她带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密密苦挨了几年,稍微宽裕后,就开始暴饮暴食,完全控制不住,暴食之后,又用手指抠喉咙,把东西吐出来,一日三餐都这样,持续了两年之久。
我能理解密密,每到寒暑假的时候,中午那顿饭没有我的份,我很饿很饿,这件事给内心造成了伤害。药店工作时,老爷偶尔给我几十块钱,我都用来买一大堆吃的东西,等到中午就把肚子撑破,这仍然不能修复我的感情,我感到懊恼,吃完所有的东西后,我也开始抠喉咙,然后再吐出来,我是手上有钱的时候才会这么做,密密是每天这样。但我是理解密密的。如今我再也不用挨饿,但无论中午的时候吃得有多撑,都不能叫我忘却我曾经在中午时分那样地饥饿过,所以,我理解密密。
但这种感觉很糟糕,很难受,这种行为让我更加讨厌自己。有次我抠了喉咙发吐,被太太撞见了,我吓得魂飞,不自觉地跳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滑稽,幸好,太太漠视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
我下定决心要改变这个坏毛病,也要帮密密改掉。于是叫来一唯和阿丁,我们去到密密家,搜光了她所有的零食,阿丁更干脆,把她的钱包银行卡也搜走了,密密手上没有一分钱。我对密密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一起忍。
密密的三餐都由阿丁送来,七分饱的量,密密想再吃多的东西没有钱买,只能忍着。我还好,在家里从不敢多吃,那一年,老爷也没有给我零钱,他偶尔发给我的一百块工资全存入了银行卡,若是取钱出来,他的手机会收到信息,我不敢用。
我和密密最终治好了暴饮暴食症,再也没有犯过。
全篇文字老是提到“吃”,难道我就只有这点出息?难道你们没有这样的经验吗?童年时缺了某种东西,长大后总会不经意提起,有时候连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深刻的匮乏不知不觉间已经融进血液里,和呼吸一起悲伤。
密密因为曾经很深刻地尝过饥饿的滋味,所有要加倍地补偿自己。因为母亲过早离世,没有得到过关爱,即使母亲在世时也没有得到关爱,所以要变身成小密密,要得到他人的关爱。我们四个人除了阿丁,其余三个都不怎么坚强,我们四个人都有奇奇怪怪的举止,匪夷所思的想法,凑到一处不足为奇。
火锅让我暖和了,也给了我一些勇气,我是死脑筋,这一晚才开窍。我纵然有千般不幸,但有一点是很幸运的,很多人一生中要是有我这一点的幸运他们就会很知足了,那就是——有三个怪人和我一样怪。我有阴影,她们也有阴影,我不快乐,她们也不快乐,我童年蒙受了耻辱,她们也没有被人尊重过。我们的命运各不相同,又何其相似。罗曼罗兰说的那句话深入我心:“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陪我一起哭泣,就值得我为生命而受苦。”
这半年的医院生活,心灵承受非人的折磨,我每天都恐惧着太太会带老爷一起离开,会把一切的担子丢给我,我害怕一切,畏惧所有,感觉异常孤独,火锅之夜,我有种感觉,小学时,我的右边是一堵围墙,阿丁坐我前面,一唯坐我左边,密密坐我后面,她们和那墙一起形成了一道堡垒,火锅之夜,我又感受到了堡垒带给我的安全感。
这一晚,我下定决心,冲着这三个怪朋友围成的一道堡垒,不管有什么灾祸和厄运,我都要坚强和乐观。
我们四个人晕乎乎地回了阿丁家,倒地就睡,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时钟显示七点三十分,我七点钟必须去医院,我跳了起来,想着会挨太太一顿大骂,心慌意乱。
阿丁和一唯端着餐盒从厨房里出来,她们已备好了早餐,密密还在熟睡。粥是一唯熬好的,阿丁炒了小菜烙了葱饼,还买了芝麻糊玉米粉和燕麦片,我昨晚对她们说太太现在很难吃进去东西,一唯就叫我冲这些粉糊之类的饮品给太太喝。
去医院足足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太太恨着我说:“你要饿死我,是不是?”
我没答话,给她盛了一碗粥,太太又说:“以为你千金大小姐今天不会来了。”老爷赔笑道:“怎么会?她刚打了电话给我说今天堵车会晚点来。”
太太拒绝吃我送的东西,又说:“你不听我的话,你现在拽了,看到我这个样子,心里很高兴吧,你肯定巴不得我早死。”
我还是不搭话,太太说:“不说话,就是承认了,你信不信,我死了,你依然不会好过。”
老爷说:“一大早别说那个字,活得好好的,又想到哪儿去了?”
太太掀开老爷递来的粥碗,“你在粥里面下了毒没有?”
我看了看窗外,窗子被钉得死死的,只留一个缝儿,肿瘤科这层楼上的所有窗户都被钉住了,以防有人跳楼自杀。
太太说:“你为啥不下毒,这半年,你每天下点毒,我也活不到现在了,没人查出来的,你不是想我早死吗?你下了毒,我也不会怪你的,说不定会感谢你。”
老爷说:“粥都凉了,快点吃吧,你不是早就饿了?”
太太朝碗里吐了一口口水,“拿起走!从今以后,不要她来送饭,我不会吃她拿来的任何一点东西,喊她滚!”
老爷走到我身边,“对你妈说点好话,承认个错误,她是病人,要替她着想。”老爷捣了捣我的手臂,竭力怂恿。
我说:“粥里没下毒,我也没想要你早死,一点这样的想法都没有。”
太太冷笑一声,她不会信,其实,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看着老爷,很想知道他有没有盼望过太太早死呢?
太太没有吃我送来的早餐。午餐也是阿丁和一唯替我做的,我睡了午觉,醒来后赶紧送去医院,午餐很丰盛,太太依旧拒绝吃我送的东西。
老爷兑了玉米粉和芝麻糊喂她,说这是她儿子送来的,太太问怎么没见着儿子,老爷说,在你熟睡的时候送来的,太太责怪老爷在儿子来的时候没有叫醒她。看得见的女儿让太太充满恨意,看不见的儿子才能给太太安全感。太太总是用想象来定位我和大少爷的品格和形象。
太太的疼痛遍布全身,精力一天不如一天,邻床的老奶奶已陷入昏迷,两条腿比平时肿大了两倍,护工帮她换垫子时,会把老奶奶弄得惊声尖叫,老奶奶发出绝望的呼喊和哀求:“你轻一点嘛!”护工仍不理睬,她不顾病人的疼痛,只需完成自己的工作。我心里愤愤不平,但我气自己没有勇气和护工交涉,我看到一本书上说,癌痛的感觉正如拿把刀子一片一片地割肉,刮骨。
人死不掉,惨被凌迟,这是癌症病患者最悲哀的痛楚。究竟是怎样一种疾病,让人像气泡一样脆弱,轻轻一碰就要粉碎?太太的疼痛与日俱增,她拒绝打针,老爷也怕打针会加速太太的死亡,也同意太太不打吗啡针。
我要老爷劝太太打针,何必这样痛下去深受折磨,这话被太太听到了,她难得睡下,没想到睡着五分钟又被痛醒,太太怒视我,逼得我和她眼神相对,她说话有气无力,“当场抓到你,你就是想我死,不得不承认了吧。”
太太实在不能忍受痛楚,大发脾气后打了一针,打了针后又发脾气,吗啡只能管半个小时的效用,太太平静下来后,又开始指着我骂,骂了十分钟,想要节省力气,住了口,老爷和我换床单,给她抹身,邻床传来死亡的尖叫和呓语,听到的人心里发颤,老爷去找医生换了间空病房,医生说要多收一点费用,老爷表示同意。
我每天都给太太按摩,不能用力,像用手抚摸柔软的丝绸,全身最疼的地方是两条腿,我不停地按一个小时,稍微一停,太太会清一清嗓子,提示我继续,她的下身开始溃烂发臭。她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脸色也苍白地可怕,即使这样,我给她按摩时,她不自觉地一动,我心里还是会怕。她带给我的恐惧是长久的,并不因为她现在人之将死而改变半分。
太太出现幻觉,说我是鬼,老爷叫我把头发扎起来,我留的是过肩长发,随时披散着,这个颓废的形象让太太恐惧,我去剪了个齐肩短发,太太又说我是妖怪,要来祸害她,她说我全身都是灰色,很吓人。老爷叫我不要出现在太太眼前,太太趴着,我蹲在她背后给她按摩双腿,确保她的余光瞟不着我。太太在十月份有过一天的清醒,她看到我,认出了我,没有被我吓到。
她问我:“你跑医院多久了?”
一月份送太太来医院,“有十个月了。”我回答。
太太说:“你今年多大了。”
“快到三十一了。”
太太说:“你以后恐怕只能找离过几次婚有孩子的,扫大街的,扫医院里,比你大二十岁的老头……”她在用力想,想一些她认为的单身失败者所从事的卑贱行业,“守门的,拉三轮车的,农村的,不识字的农民。这些人应该不会嫌弃你。”
“你不必操心了。”
“或许这些人都瞧不上你,还是会嫌弃你。”
这话令我非常恼火,我坚信,太太这一生什么事都没有做,唯一做过的事就是伤害我。
太太又说:“你每天都来医院吗?”
我点了点头,太太看不见,我说:“是。”
太太说:“你打错算盘了,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你,我这辈子所有的财产全被你爸管着,这个老头儿把钱藏着,我连现在家里有多少钱都不知道。”
“我没想过要你任何东西。”
太太又冷笑一声,“这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你不想从我这里拿好处,你会跑医院十个月。天底下会有这么蠢的白痴?”太太又怪笑一声,“我差点忘了,你就是个白痴,是个傻子,你害了我,害了全家人,你还想从我这里拿好处,没用的,一点用都没有,你拿不到,拿不到!”
太太越说越激动,我退了出去,叫在外面打电话的老爷进去守着。
十二月下起了雪,我们这个狭隘的城区已经太多年没有下雪了,上一次下雪,我还很小,浑身哆嗦着冥思苦想怎样开口问老爷要点钱买一双保暖的袜子。
阿丁和一唯帮我煮了三天饭,密密开车送了我三天,这是我能承受的期限,她们要是再帮我,我就不自在了,我受不了别人一直对我好,我会逃避,会做出让人恨的举止千方百计阻止别人对我好,我说过,这是我最令人讨厌的性格特点之一。
她们都被我轰走了,该去东北该去沿海该出国的都走了,各有前程互不耽误,我说:我不想因为我的事耽误你们,我怕你们没有做成自己的事会怪我,就算你们表面上不怪我,心里也会怪我。我不想有你们怪我的一天。
我就是这么讨人厌,我实在没有力量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别人对我的好。
三位怪朋友什么话都不说,最爱怼我的密密也无话可言,她们知道我的怪脾气怪性格,她们没有拆穿我,反而一一拥抱了我,她们对此表示理解,她们的确也有很多事做,有非走不可的理由。她们走了,我才感到轻松,我很孤单很无助,很需要人帮忙,但真有人帮忙,我却感到惶恐不安,即使那些人是三个怪朋友,也不行,我无法克服家里人带给我的低自尊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