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哥哥”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的,“哥哥”是魔鬼的另一个称呼。我站着不动,也没想着离开。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三个字——“不可能”,几乎脱口而出,我想三十岁生日那天,我恐怕也是不由自主不受控制地说了什么话激得太太发疯了一样地打我,实在记不起来,那场挨打毫无来由,从小到大,我挨的所有打骂都毫无来由,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向我解释:为什么我要承担这一切?我也没有问过谁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一切。
老爷对我承受的一切通常视而不见,老爷偶有闲暇的时候也会想起我,他会到药店里来看看,他看到我一个人缩成一团,即使一个人的时候也显露出某种惶恐不安,通常,只要我的惶恐不小心撞进老爷眼中,他会闪现出厌恶的神色。我从小没有学会什么东西,长大了在各个方面都不能表现出从容,这一点让老爷很不喜。老爷来药店时,会扯一两句闲话,然后会说:这一切都是你的命,你以后就会知道,一切都是命运决定。
老爷认为,命要我承担这一切。从小到大,我承担的所有打骂都来自于命。
“不可能”的意思就是我不服从太太的命令,太太觉得受到了轻视,太太从未想过会得到我的拒绝,从未预料身处如此悲哀的境地还有人忤逆她的旨意,太太开始酝酿一场风暴。
大少爷冷笑一声,高傲轻蔑又很不屑地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老爷在后面追,希望他能留下,至少多呆一会儿,大少爷走得很快,医院让他恶心,他闻不得消毒水的刺激味道。
老爷和太太说大少爷婚后尤其是有了孩子后改变很多,我还记得太太打我那次,嘴里一边骂我太坏,一边还念叨着大儿子如何好。大少爷的确有些变化,换做以前,大少爷听到我说“不可能”,肯定会抬起脚踢我,脚踢在我身上的痛楚今生难忘。
老爷去追大少爷,病房里只留下我和已经爆发的太太,太太被警告过多次,声音太大影响其他病人,太太收敛一两次后依旧故我,这次的声音似乎又超过了前几次,她趴着,头侧在一边,确保能用余光瞟到我,余光含恨,她骂人的时候就恨着你,眼睛喷着火,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暴动。
她像一只刚被捕的鱼,离了水,在渔网里拼命挣扎,太太指着我大骂,手臂向后,食指不知指向何方,我看着她的浮肿的手,有点想笑。这双无情的打人的手,无数次像冰雹一样猝不及防地砸到我身上,如今看到这双手,蛮横仍在丧失了力量,看到这手,我想笑。
老奶奶仔细地盯着我,我看到她看我的样子,和别人一样,认为我是个傻瓜,估计是我脸上又露出了滑稽的表情。
听着骂人的毒话,心里翻江倒海,脸上一副莫名其妙的傻样,我这个样子这一生恐怕难改,我这样子通常让太太对我更加生气,更想由动口变成动手。太太无法再打我,只能用言语让我感到羞愧,太太依旧对我施咒,她说我是个怪胎,是个废物,是个对家庭对社会毫无用处的人,我活着只是浪费国家的口粮,多活一分钟都是有害的,我是害人精,这一辈子把她拖垮了,这一辈子尽做害人的事。太太还强调我让家庭蒙羞,三十岁了还找不到人家,让父母丢脸,家里人根本不想在外人面前提起我,很怕别人会问起孩子们在做什么。
太太说:“你这辈子啥也不会,啥也不懂,你是个傻子,是个白痴,性格也怪,他妈的就是个世纪大怪胎……”
太太骂得口干舌燥,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听我说,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不得了,不得了,你肯定会比我还要悲惨,绝对会,我劝你改过自新,你这辈子,我给你批死了,你不得善终,所以我叫你改呀,我叫你改……”
老奶奶摇了摇头,放下帘子,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我也想钻进一个洞把自己埋得很深,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要是我替太太埋入冰冷阴暗的地下那该多好,但一想到被埋之前还要受到如太太一样痛苦的折磨,我心里直呼不愿。太太的蛮横让我更加不愿意体谅病魔带给她的深重痛苦,凡事若不是亲身体验,哪有资格说“了解”二字。
老爷把我劝走,叫我晚上不用再来,大少爷的鸭汤足够晚上那顿了。老爷没有指责我,太太住院期间,老爷都对我很客气,很宽容,还叫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人,劝我去相亲,虽然那人是个痞子混混,最后没成,但这是我活这么久以来,老爷第一次愿意当着我的面来对我表示关心。我也和老爷通了电话,发了信息,虽然内容都是他叫我给太太买什么用品之类,我也很高兴,我过着孤儿一样的生活,亲情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太太的病,无形中系了一根联系我和老爷的线,让我产生我也有亲情关爱的错觉,我很容易在幻想中得到满足,我想,太太走后,我和老爷可以产生亲情。
大少爷的到来让我回忆起那件事,大少爷踢碎书房门的玻璃,要进门杀死我,老爷挽着大少爷的胳膊,在大少爷疯魔一样的吼骂声中,我似乎听到了老爷一声粗重和无奈的叹息。这声叹息让我把心揪紧。
第二天是周末,太太跑到楼下的药店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一场。老爷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我能感受到他的冷漠,他和太太一样认为我犯了很大的错误,我让家庭不得安宁,老爷长时间没有理睬我,也不到药店来,老爷在昨日发出的那声近乎悲悯的叹息或许只是我的幻觉。
隔了一段时间,他叫我去参加大少爷的婚礼。我没去。之后,老爷像是彻底把我遗忘了,那半年的时间,若是我和老爷偶遇,我发现他对我斜眼怒视,这让我心惊肉跳,长久不得心安,老爷从来没用过这样的眼神看我,我非常惶恐,老爷那一晚发出的那声叹息不是对我的怜惜原来是对我的不满对我的无声指责。继而我明白了,老爷和太太大少爷都是一样的,或许,他们本质上没有任何分别。
在医院里,我说的“不可能”这三个字,把大少爷气走,把太太差点气死掉,老爷没有对我斜眼怒视,但口中的一声叹气和多年前是一模一样的,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和老爷之间的亲情线是永远连接不起来的,我和老爷之间自始至终都没有这一条线。
这个事实让我心情异常沉重。我无精打采地从医院回到家,站在百米开外遥望这座破败的楼房,天空有不断飘来荡去的飞机,轰隆声音如同丧钟在敲响。这座楼房像把尖刀,我在这把刀上出生长大还要在这里变老,不得善终。
太太的诅咒使我胆战心惊,我听说临死之人的诅咒是很可怕的,原因是这诅咒很可能成真,太太说我这一辈子都得不到幸福,结局会比她还悲惨。这些话真让人不寒而栗,我不自禁打了两个寒噤,我不想进门去,不想准备明早的食材,但我又不得不去,太太还可以任性,我不能任性。
我把切好的蔬菜和肉放入冰箱,楼上的一切都让我浑身不自在,太太住院后,我到楼上原来的房间里住,药店里实在太闷热,真难以想象,我竟然在那个憋闷不透气的密室里住了五年,那里使我变得更加封闭,更不愿意直面这个世界,但那里让我安全。
我想今晚还是去楼下的药店里将就一晚吧,即使那里又闷又热又黑,是啊,那里太闷热了,时间已到了六月,太太住院大概有半年了。
我去到药店,发现墙上开了一扇窗。老爷趁太太服下安眠药熟睡时,在上个星期三的下午回家来为我安了一扇窗,我心里一点没有高兴的感觉,这扇窗如果在五年前,大少爷要杀死我,我被逼着搬到药店里打地铺的第二天就被安装好,那时我肯定会有高兴的感觉,我记得第二天,我没等来一扇窗,等来太太的大骂等来老爷无声的指责。
这扇迟到的窗让我浑身不舒服,我想我还是去阿丁那里住一晚吧。
刚走出门槛,我还以为出现幻觉,阿丁、一唯、密密直挺挺站在我面前。我用力眨了眨眼睛,密密笑着说:你没看错,我们回来了。
我以为我们四人今生再难有重聚的机会了,我活这么大,好的事没有一次企盼成真,心里认为不好的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每次都中。我运气背,际遇差,没福气,从小到大,没有一件好事会光临我,我也习以为常。这个烦闷的夜晚,我见到了这三人,若有所思,我决定不管以后命运如何走向,我都不要在心里做灾难性的预想。
这半年每天往返医院的日子很辛苦,最辛苦的是面对太太无休无止地怨怼和指责。老爷每天的肝都很痛,腰痛得也厉害,牙齿松了一颗,牙龈也是又肿又痛,肺病加重呼吸困难,头发渐白,脸色苍白,我觉得老爷的气色比太太还不如,老爷和太太让我恐惧万分,我担心他们会一起走。以往,我认识的人要死了,我的心脏就会被利爪捏一下,这种奇怪的预感不知哪天消失了,现在我很需要这种预感,我想知道老爷的死期,想自虐,想要所有的灾祸和厄运一齐到来。
其实,我是不想的。
我很孤单很无助,很需要和人交谈,很需要安慰。但从小到大,我都习惯独自一人尝尽痛楚,我的性格不允许我主动寻求别人的帮助。孤单的人总是会想起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我生命中没有那么多人,我每天只会想阿丁、一唯和密密,我每天都祈求老天爷帮帮她们,也希望老天爷帮帮我,我祈求有一天,她们会突如其来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