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愤怒的葡萄

还是说回葡萄,太太大骂老爷,老爷不发一言,太太骂老爷的时候,老爷是不敢顶嘴的,老爷虽然是家里的顶梁柱,却没有具备相匹配的威信,在太太面前,老爷像忠实的仆人一样温顺。起初,我认为这和老爷天性自卑以及脆弱的意志相关,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但在这个家中,只要太太存在一天,老爷永远退居次席,老爷比太太高出两个头,做事勤勉,为人诚恳,深受同事和邻里尊重,太太正好相反,接触到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究竟太太给老爷施展了何种魔力,使得老爷永远不能翻身,这对我来说,或将永远成迷。

太太有理没理的时候都会骂老爷,心情高兴不高兴的时候也骂,当然,太太几乎没有占理的时候,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太太高兴的时候也少了。她骂老爷,不是因为老爷该骂,只是因为太太要骂,这是太太的一种生活方式,就如,被骂也是老爷的一种生活方式,这是一样的。

太太骂人也是自损,老爷被骂,脸黑得像快煤炭,但老爷是不会往心里去的,太太说的话会让老爷不高兴,但不会让老爷和太太对骂,通常的情况下,太太骂了人,老爷会等太太不那么生气了,主动去讨好,就这样,老爷永远都止不住太太的大骂,太太骂他的次数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

说回葡萄的事,太太生气,骂得嗓子太累了,只好停下来,接着气呼呼地走了。老爷一贯地大气不出,看着堆满大半个厨房的葡萄默不作声。我靠在墙上也不知如何是好,老爷不想什么事都不做,他开始剥葡萄皮,我想,这么多的葡萄,一个一个剥皮,要剥完起码也得到明天。太太的预想是当天所有事必须完工,若是等到明天才剥完皮,质量要大受影响,我和老爷铁定又没有好果子吃。

太太再次愤怒地走进厨房,看到我和老爷,气一下又来了,比之前更厉害地骂了一通,大吵大嚷地指挥老爷和我把葡萄一颗一颗剥皮搅碎,然后把所有的搅碎的葡萄通通倒进坛子里,那种腌泡菜的大坛子,然后往大坛子里倒红糖,好几十包红糖,密封好了坛子,第二年就可以喝葡萄酒了。

太太说完,就气冲冲地走了,我听到一声很重的关门声,太太依旧没消气。老爷的衣裳已被汗水湿透,额头和脖颈也是汉流成河,他体力不支仍旧强撑,双手很勤快,挤葡萄皮的动作很麻利。我找了个杵子想要捣烂葡萄,老爷说这个方法不行,还不如用手捏碎,于是,老爷挤葡萄皮,我用手一颗一颗把葡萄捏碎,我和老爷不停不休地弄到凌晨,中途做晚餐的时间晚了点,还挨了一顿骂,凌晨一点半,一缸葡萄酒终于被我们做好了。完工时,我心里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个时候的感觉还很迟钝,望着厨房里还剩两大箱子的葡萄,内心毫无波动,只是望着超负荷劳作,眼皮打架,呼吸不稳的老爷,替他不值,但老爷觉得很值,他望着那坛子,大松了一口气,他整张脸扭曲变样,用尽所有力气呼吸,一呼一吸的气息中发出强风一样的啸声,很可怖。我和老爷的双手都已变了形,抖了三天。

时间回到现在,我听到双鬓发白的老爷对大少爷说:“这坛子葡萄酒就是你妈特地给你酿的,她费了多大劲儿了,来回四个多小时给你拉回来,一颗一颗剥好捣碎,弄到天亮才弄好,现在喊你回去看看她……”

大少爷很不耐烦,估计他想把老爷打发走,问老爷何时手术?老爷说下个星期三。大少爷一直说,行了,行了,会去的。老爷离他很近,他也不好再玩游戏了,老爷让他很难堪,大少爷小时候,跑遍了城区所有的游戏厅,老爷总能找到他,带他回家,大少爷长大了,老爷老了,老爷不大能叫得动他了,这让老爷苦恼,大少爷年龄不小了,却还被老爷找到,这也让他烦恼,也让他丢脸。老爷说,我今天不是想到这里来找你,是你妈妈要见你,我不得已才来。

老爷要求大少爷去见太太,有点低声下气了,老爷的语气颇让大少爷厌烦,大少爷敷衍道:行了,行了,会去的。老爷转身要走,大少爷问:“二杂要去不?”

“二杂”,是大少爷对我的称呼,他叫我小杂种,二杂种,这样粗野的称呼,他也当着老爷和太太的面这样说我,说我是小杂种,二杂种,赔钱货,贱婢。虽然老爷太太不会反驳他,大少爷依旧觉得这些称呼太粗俗,就省略一个字,叫“二杂”,大少爷说,乡里的叔公就这样叫他儿子的,他觉得这个称谓很有喜感,很适合我。老爷和太太没这么叫过我,太太不叫我,老爷有时叫我“二娃”,大多数时候,他和太太一样,不叫我,但他们都不叫我“二杂”,可他们都默认大少爷这么叫我。

老爷说:我还没有告诉她。

大少爷说:你叫她去呀,她都不去,凭啥叫我去?

老爷严肃地看着大少爷,他很少用这样凌厉的目光看着大少爷,大少又说:行了,行了,我会去,好好的,又得啥癌症了。

老爷走了之后,大少爷说:烦不烦,得啥不好,又得癌,烦,烦,烦……

太太是五年前患癌的,我突然想起,太太和老爷的确是消失了一段时间,大概将近一个月,他们做什么事,我不敢过问,在这个家里,我就是悄无声响地做好本分也是要受指责的,动辄得咎,但不动也是一种罪过。

厨房在楼上,他们走了,锁了楼上所有房间的门,我进不了厨房,但方便面让我非常自在。三天后,我开始忐忑不安,怕他们一去不回,我既恐惧又兴奋,还充满恶意地想象,他们永远都不再回来,我想,这个小中药店应该可以养活我,我竟然希望,他们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我有老爷的号码,但不敢打给他,我和老爷从来都没有通过电话,我想,他们没有任何交代就消失了,应该不需要我打电话。

等他们回来时,我发现太太安静了很多。至少听不到充斥一天的高亢骂声了,太太的骂声很可怕,很恶毒,每个字都有带血的仇恨,我小时候,经常在这样的骂声中醒来,伴随着这样的骂声睡去,梦里也得不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