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父母对大少爷的溺爱

在医院里,我想到小时候关于“病”的回忆,最近,一空闲下来,我总想起小时候,尽是不愉快的回忆,我不想呆在医院里,我说还有事先走了,阿丁叫米叔叔不要出院,她说我们的生意很好,能够支付他的治疗费,米叔叔答应了,但等我们一离开医院,他们就办了出院手续。

城管已把我们盯上了,阿丁说这周末先不出门避避风头,我去了商场兼职,全身套上一个大笨熊,只有眼睛可以看鼻子可以呼吸,冬天穿上它也很保暖,我喜欢这个超级大笨熊把我包围起来,让我获得某种安全感。

我在商场里发气球,和小孩子们合影,偶尔被恶心的油腻男拍一拍臀部。我看到大少爷在商场的游戏机面前玩得忘乎所以,34岁的人和一群青春期的孩子盯着偌大的屏幕浑然忘记今夕何夕。太太却对大少爷的贪玩有一番新的说辞,太太说:这叫充满童趣,这是可爱的表现。

大少爷19岁的时候,父母就很为他的婚事操心了,怕他正值青春年华错过一生的好姻缘,家里处处为他张罗,这里托人说合,那里托人留意,有好的女孩,勤劳的女孩通通都被要求介绍到郝大老板家里。

掌上明珠读书无望,什么都学不进去,小学勉强念完,一心扑在游戏上,初中时期逃了一年课,后两年干脆不去上课了,成天和坏男孩们混在一起,家里没有一个人敢说他,一说他,他立即摔凳子摔碗砸玻璃。即使这样,他的地位也从没有降低,依旧高高在上,依然是掌上明珠,就算他一天中做错了一百件事,有一件事是做对的,那么,太太依然会很高兴,老爷也会笑得很欣慰。

父母对儿子的爱是没有任何人能够懂的,很多父母在孩子长大了之后,孩子给他们的好处越多,他们就越爱,反之,孩子越没出息,父母就越厌恶他们,这一点,在我的家里是不存在的,我的父母纵然知道大少爷有千般缺点依旧还是很爱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剥夺这样的爱。

我小时候,家里境况困窘,太太和老爷还是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一些钱为大少爷买了小霸王游戏机,太太从不认为大少爷沉迷游戏是不务正业,相反,她认为游戏可以让大少爷变得更聪明,老爷一向什么都听太太的,所有事,无论大小,都是太太说了算,老爷是没有任何想法的,老爷太自卑太内向,太怕老婆,虽然家里所有的开支用度几乎全靠老爷一人苦苦挣来,但老爷还是没有话语权的。

03年非典时期,太太怕大少爷出去玩游戏会被传染,又咬紧牙根花了好几千块买了一台电脑,米白色老式砖头电脑,我们那片地区,没有几家人能用上电脑,大少爷的小霸王游戏机已让他在所有孩子们之中树立了威信,又因为这台电脑趾高气扬,从小到大,太太和老爷做了很多事,买了很多时髦的东西让大少爷变得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这真是人类悲哀的局限。从小到大,大少爷想怎么就怎么,想要什么东西,太太和老爷都会想尽办法满足他,我想,一个人的自私,会不会就是这样形成的。

大少爷27岁结婚,老爷和太太送了他一套房子一辆车子,至目前,中国的大部分男人要娶到媳妇,房子和车好像是不能少的吧,老爷在商贸城还有一个铺位,那个铺位也是要留给大少爷的,铺子里卖些保健品,勤恳厚道的老爷把铺子的生意根基打得很稳,顾客源源不断,每天都有一笔相当数目的进账,老爷和大少爷一起看管铺面,大少爷一周七天只来三天,早上九点来,下午三点就要走。有时候整整一个星期都不来,老爷从不怪他,老爷和太太对大少爷的品性摸得很清楚,虽然大少爷这一生都不可能会大所作为(老爷和太太终其一生的努力终于放弃了对大少爷的殷切期望),但人品不坏,不会吸毒,不会给家庭带来困扰,这一点,比起全国大部分家庭来说,已经很好了。

老爷和太太从来都不相信大少爷打我,打过我,或者不给我饭吃。有邻居对老爷说过,说听到我的哭声,哭得很惨。老爷会淡然一笑,兄弟姐妹起争执都是很正常的,太太会认为说这事的邻居无风起浪,邻居嫉妒他们有儿子,邻居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所以才说我们儿子打女儿,不安好心。

我看着大少爷全神贯注地玩着厮杀游戏,时不时露出凶相。听老爷说,大少爷要打老婆也要打小孩,老爷又说其实大少爷很疼惜妻儿。大少爷的凶相和我小时候见惯的模样别无二致,总是将他自己置身于激烈的战场之中,靠着殴打我这样的“坏人和奴隶”来实现变态的英雄和领主的梦想,如今我和他在地理位置上已然远离,很有可能,“坏人和奴隶”这样的角色已转移到妻儿身上,但愿老爷所说为真,大少爷若真有一点“疼惜”之意,他的妻儿也不会每天遭受折磨,我深深地理解这种痛楚,那是一种一生都无法弥补和愈合的创伤。

老爷也来商场了,他找到大少爷,大少爷一个劲儿地玩游戏,并不抬头看老爷一眼,老爷苦口婆心地在说什么。我看到老爷双鬓斑白,后背佝偻,他的肺不好,爬上商场三楼早已气喘吁吁,这是一个无奈的父亲,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对眼前的儿子寄予厚望,他不擅长言语表达,但他的行为告诉所有人,只要这个儿子最终成大器他愿意付出生命所有的代价,时过境迁,不能如愿,他会安慰自己说,这个儿子最终也是铺面的老板,有两套房有一部车,一辈子吃穿不愁,不偷不抢不吸毒,这也很好。老爷很善于安慰自己。

我走到近处便于听到老爷的说话,老爷劝大少爷回去看太太,太太乳腺癌要做手术,怕这次手术不测,一个万一就死在手术台上。老爷还说,太太五年前的肠癌随时有可能会复发,手术前的唯一愿望就是见见儿子。

五年前?直肠腺癌?我居然一点都不知情。

回想起来,这五年家里的气氛的确有些不同,太太安静了许多,五年前,整个家庭每天都充斥着太太的谩骂和怒吼,她的眼里无时无刻不冒着怒火,每天都有无穷无尽的脾气爆发,经常天不亮,我就听到她的大骂声。

大少爷未结婚就让未婚妻住进家里来,家里的房间不够,大少爷叫我搬出去,太太同意,我没有存款没有谋生的技能,不知道搬往何处去,老爷叫我住进药铺里,楼上是住房,楼下一个门面卖中药,我晚上就在里面打地铺。卷帘门一落下,铺里没窗户,会非常闷,老爷说叫我克服一下,他会叫人来钻一个窗户,我心里是欢喜的,没窗户又怎么样,暂时不会闷死,但每天听太太喊打喊杀的肯定活不久,年龄越大,我越来越不能忍受太太的谩骂。

五年过去了,老爷这扇窗户始终没叫人来安装,我每天一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卷帘门透气,收地铺,上楼去给一大家子做早餐,然后飞快地吃完自己那份,洗了自己的碗,悄声静气地下楼开铺子,这时候一大家子都没起床。

午时再去洗早上他们留下的碗筷,做午餐,飞快地吃完洗好后下去守铺子,尽量不和太太打照面,她也觉得这个法子可行。这样抬头不见低头不见,有利于保持她平和的心境,太太看到我头上的乌云,内心就会变得很焦躁,随着她年龄的增大,我的乌云越来越带给她不安。

七年前,还是八年前的某一天,太太不去工作了,突然而然地,她就是不想去了,她成天站在偌大的穿衣镜前恐惧地看着自己的一张脸,她觉得她没有勇气再去工作单位面对那么多人了,那些人太有活力让她紧张。她只愿呆在家里,她给自己筑造的这个舒适圈可以缓解她的紧张,但因为这个圈子里有我,有这朵不祥的乌云,她的紧张感依然存在。

太太开始从早大骂到晚,大少爷结婚后搬出去住,太太就骂得愈发凶狠,任何事都能激得她跳起来大骂。七年前那个夏天,太太想要酿造红葡萄酒,她在电视上看了酿造方法,非常兴奋,七月酷热的天气,她叫老爷去买葡萄,老爷肺炎住院半个月刚出院,太太叫他不能拖,要趁葡萄最好的时候去买,恰好又有熟人是卖葡萄的,可以低价购得,老爷顶着39度的高温,来回四个小时拉了一大车葡萄回来。

车里的葡萄填满了大半个厨房,太太很生气,又开始大骂,指着老爷的太阳穴,说葡萄太少了,根本不够,说老爷不会办事,这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好事,还说老爷没有男子汉气概,窝囊。

太太骂人的时候,自己总会很受伤,当然,每个人骂别人的时候都会损害到自己,只是,太太更甚。我的奶奶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太太说,奶奶这个恶太婆当年把整条街的人都骂过,整条街的人听到郝家的恶太婆,两条腿都要发颤。太太耻于和郝老太太为伍,郝老太太也打心眼里不满太太。

但奶奶有个优点,她骂人的时候,分得很清楚,骂别人,那是别人该骂,别人是错的,奶奶骂人是教训人,是在做好事,所以骂了别人,自己反而舒坦并有一种优越感。

太太就不是,太太骂了人,自己会比被骂的人更生气。奶奶骂人的对象大部分是街上的人,太太对街上的人是很客气的,太太的对象是家里人,是老爷和我,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恨老爷胜过恨我。奶奶也骂家里人,但骂了家里的人,过几个小时就没事了,我小时候经常被奶奶骂,只需等几个小时,奶奶就会主动找我说话,语气里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了,太太大骂了老爷和我,就会跟我们没完没了,一定得我和老爷低声下气去讨好才行,还不一定能让太太不再生气。

我小时候碰到的女人都很凶,一个是我奶奶,一个是我母亲。我生命中最先遇到这两个女人都不温柔,都不喜欢小女孩。太太像厌恶霍乱一样厌恶我,久而久之,这样的厌恶转变成一种不能自已的烦恼,太太对小女孩的厌恶也使得她更讨厌自己。这对性格怪异的婆媳之间存在着永恒的战争,战争提醒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她们没有意识到,365天中,她们会每人抽出一个小时莫名其妙地对这个小女孩产生怜悯之情,想要善良地对待她,可不到五分钟,善良和温柔就会被厌恶和烦躁所代替,她们会认为是这个小女孩太不招人爱。这就是她们唯一的共同点,她们没有意识到。

我观察她们生气骂人的不同姿态,我想这两种不同的态度对她们的身体状况影响实在太大,奶奶活到90多岁,无疾而终,太太55岁就患了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