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1],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2]。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3],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注释】

[1] 南唐中主:即李璟(916—961),本名景通,后改名璟,字伯玉,徐州(今属江苏)人。史称南唐中主。李璟存词四首,与后主李煜有《南唐二主词》传世。“菡萏”二句:出自李璟《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2] 众芳芜秽、美人迟暮:出自屈原《离骚》“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

[3] “古今独赏”句:马令《南唐书》冯延巳传云:“元宗乐府词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巳有‘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之句。皆为警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又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按,王安石误将李璟词作为李煜词。ft

【译文】

南唐中主李璟的词句“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读起来真有如屈原《离骚》“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那样强烈的感受。但古往今来的人偏偏欣赏他“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样的句子,可见要遇见一个真正懂行的专家真不容易。

【评析】

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五则,位列评述张惠言“深美闳约”一则之后。此处两则分开,或因为前两则主要比较分析温庭筠、冯延巳二家词之特色,此则从词例来说,乃评述南唐中主李璟之词,故在拈出发表时将此则置后。但就词学思想而言,手稿第四、第五则意思是承接的。因为王国维评价冯延巳词的“深美闳约”与此则评价李璟的“菡萏”二句“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从内容上来说,都是注重抉发其词内涵上的张力之大,不能仅仅以一人一时一地之感视之。王国维此则显然呼应着“无我之境”之说。

在解词方式上,王国维虽然反对张惠言的深文罗织,但并不反对在中国文化背景之下进行合理的联想与想象。此则引用李璟“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词句,并与屈原《离骚》中“哀众芳之芜秽”、“恐美人之迟暮”之意作直接对应,就体现了王国维的这一解词理念。“菡萏”两句字面上写秋风对荷花和荷叶的摧残,但李璟特别提到香销的是“菡萏”,即尚未开放的荷花,残损的是“翠叶”,即尚未完全长成的荷叶。这些珍贵而稚嫩的自然之物在季节更替之际被无情毁灭,确实带有一些悲剧意味。屈原在《离骚》中哀叹众芳之凋零,忧虑美人之迟暮,其与李璟对菡萏、翠叶凋零的忧虑,确实可以联想而及。再说屈原本身就是以香草、美人作为基本喻体的,所以将李璟词中的菡萏、翠叶作为一种喻体,是有充分的中国传统语境的。

王国维在正面立说的情况下,对历史上若干学人忽略“菡萏”两句,而特别垂青“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表达了怀疑和不满。冯延巳和王安石都认为“细雨”两句“警策”,应该是认为这两句从梦前小雨到梦中鸡塞到梦后玉笙,以时空的跨度来对比梦中与梦后情感上的巨大落差,实际上表达了李璟与时光“共憔悴”的心情。两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语言高度简练准确,其表现力也是颇为突出的。但平心而论,若讲究词句的感发力量之强大的话,“菡萏”两句确实要胜出“细雨”两句。王国维锐眼识出“菡萏”两句的胜义,与他此前钻研中西哲学、认真探讨过人生意义的经历有着一定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