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沧浪《诗话》谓[1]:“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2]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3],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注释】

[1] 严沧浪:即严羽(1192?—1265?),字仪卿,又字丹丘,自号沧浪逋客,福建邵武人,著有《沧浪诗话》等。

[2] “盛唐诸公……言有尽而意无穷”数句:出自南宋诗论家严羽《沧浪诗话》:“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王国维或凭记忆援引,故与原文颇有出入,如“人”作“公”,“彻”作“澈”,“泊”作“拍”,“月”作“影”,等。

[3] 阮亭:即王士禛(1634—1711),字子真,又字贻上,号阮亭,晚号渔洋山人,因避清世宗讳,而改名士祯,新城(今山东桓台)人。著述繁多,后人将其论诗之语汇辑为《带经堂诗话》。ft

【译文】

严羽的《沧浪诗话》曾说:“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我认为北宋以前的词也是这样。但宋代严羽所说的“兴趣”,清代王士禛所说的“神韵”,都不过涉及诗学的表象,不如本人拈出的“境界”两个字,才是真正触及诗歌本原的。

【评析】

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八十则。手稿原特别指出:“阮亭由沧浪此论遂拈出‘神韵’二字,然‘神韵’二字不过道其面目。”可见原来批评矛头主要是针对王士禛的“神韵”说的。而在《国粹学报》发表时,则不再强调王士禛对严羽诗学的借鉴,而是将兴趣说与神韵说作为共同的批评对象了。境界说的地位也因此擢拔得更高了。

王国维在这一则一方面提出文学之本末问题,另一方面也梳理了境界说的事实渊源。其援引严羽论盛唐诗人之语,宗旨在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兴趣说作为境界说的来源昭示出来。严羽所谓兴趣,是指称诗歌的艺术本质及基本特征,它是诗歌兴象与情致圆满结合之后所产生的情趣和韵味。严羽是从盛唐诗人的诗歌创作中总结出这一审美特征的。王士禛的神韵说是在对司空图诗味说和严羽兴趣说“别有会心”的基础上形成的,它以冲淡清远为宗,追求味外味的美学旨趣。在中国诗论史上,司空图、严羽和王士禛是一脉相承的,王国维的境界说踵此而起,其实也可纳入到这一诗学源流中来。

问题是,王国维在梳理这一理论源流的同时,虽然也看到了兴趣、神韵与境界说之间的关系,但在话语上并不认同兴趣、神韵的说法,认为这些话语不过是对文学外在特性的概括,而境界才是深入文学本质的理论话语。王国维的这一“本末”之论其实并不涉及三说在内涵上的区别,只是立足于话语本身的涵盖性和针对性而言。因为他整段援引严羽论盛唐诗人之语,其实就是为“兴趣”二字下一注脚而已,而王士禛的神韵说与严羽兴趣说意旨相近,手稿也已特别说明此点,故他不烦再引录王士禛的原话,这实际上意味着王国维在审美观念上对严羽、王士禛二人的认同。本末之说,应该回到“话语”的层面才能对王国维有更切实的了解。

王国维既在开篇第一则提到五代北宋词之“独绝”在于有境界,而此引录严羽之语后接言“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这实际上已经直言“兴趣”与“境界”的相通。只是“境界”二字在他人虽偶尔使用,而王国维则拈以作为论词之纲,并就境界的内涵及分类一一缕述,使这一被他人忽略的范畴重新激活出新的内涵,并以此取代此前的相关范畴。从这一意义上理解王国维的“鄙人拈出”四字,就能接受王国维言语之中的自负自得之意了。中国文论的话语承传本是常态,关键是在承传中是否充实了更丰富更具学理的内涵而已。王国维的境界说,显然推陈出新,而别具语境和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