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伯克段于鄢　隐公元年

本文记述了春秋前期小霸郑庄公平定家族内乱的一段史实。春秋初期，王纲解纽，诸侯争霸，郑国率先崛起，与此同时郑国内部也发生了争夺权利之斗争，庄公之弟共叔段联合其母姜氏欲篡位夺权。郑庄公得知此事后，处心积虑，欲擒故纵，最终一举挫败共叔段的政变。本文叙述层次清晰、繁略得当，详细地描写了郑庄公兄弟、母子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和斗争，并成功地塑造了虚伪老辣的郑庄公、狂妄贪婪的共叔段以及机智聪颖的颍考叔等形象，体现了《左传》长于叙事的特征，其中遣词用字的含蕴及精准，尤显作者之匠心。

初，郑武公娶于申[1]，曰武姜[2]，生庄公及共叔段[3]。庄公寤生[4]，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5]。爱共叔段，欲立之。亟请于武公，公弗许。

【注释】

[1]郑武公：姬姓，名掘突。申：申国，姜姓，故城在今河南南阳。

[2]武姜：武公妻姜氏。

[3]共（gōng）叔段：郑庄公弟，名段；兄弟间年岁小，故称“叔段”。段后出奔共地，又称“共叔段”。共，本为国名，在河南辉县。

[4]寤（wù）生：难产，指胎儿倒着生出来，寤，同“牾”。

[5]恶（wù）：厌恶。之：此指郑庄公。

【译文】

当初，郑武公娶了申国的女子，名叫武姜。武姜生了庄公和共叔段。庄公是难产生的，使姜氏受了惊吓，所以取名为“寤生”，姜氏因此讨厌他。姜氏喜欢共叔段，想立他为太子。她多次向武公请求，武公没答应。

及庄公即位，为之请制[6]。公曰：“制，岩邑也[7]，虢叔死焉[8]。佗邑唯命[9]。”请京[10]，使居之，谓之京城大叔[11]。

【注释】

[6]制：地名，又名虎牢关，在今河南荥阳。

[7]岩邑：险要的城邑。

[8]虢（guó）叔：虢仲之后。虢，有东虢和西虢，此指东虢。

[9]佗：同“他”。唯命：惟命是从。

[10]京：地名，故城在今河南荥阳东南。

[11]大：同“太”。

【译文】

到了庄公即位，姜氏为共叔段请求制这个地方作为封地。庄公说：“制，可是个险要的地方，虢叔就死在那里。其他的地方任他挑选吧。”姜氏就替他请求京地，并让共叔段住在那里，大家都称他“京城太叔”。

祭仲曰[12]：“都，城过百雉[13]，国之害也。先王之制：都，不过参国之一[14]；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15]，非制也，君将不堪[16]。”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17]？”对曰：“姜氏何厌之有[18]？不如早为之所，无使滋蔓[19]！蔓，难图也。蔓草犹不可除，况君之宠弟乎？”公曰：“多行不义，必自毙[20]，子姑待之。”

【注释】

[12]祭（zhài）仲：郑国大夫。

[13]城：指城墙。过：超过。雉（zhì）：古代城墙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14]参国之一：国都的三分之一。参，同“叁”。

[15]不度：不合法度。

[16]不堪：受不了。

[17]辟：同“避”。

[18]何厌之有：有何厌。厌，满足。

[19]滋蔓：滋生蔓延。

[20]毙：倒仆，跌跤，此指失败。

【译文】

祭仲对庄公说：“都城的城墙周围超过三百丈，就会成为国家的危害。先王的制度，大的都城，不得超过国都的三分之一；中等的，不超过五分之一；小的，不超过九分之一。现在京地的城墙，不符合规定，不是祖制所允许的，国君将受不了。”庄公说：“姜氏要这样，又哪能避免祸害呢？”祭仲回答说：“姜氏什么时候会满足啊！不如早点给他安排一个处所，免得其贪欲蔓延滋长。一旦蔓延，就难以对付了。蔓延的野草尚且难以除掉，何况是国君您宠爱的弟弟呢。”庄公说：“多行不义之事，必定要失败。且等着瞧吧。”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贰于己[21]。公子吕曰[22]：“国不堪贰[23]，君将若之何？欲与大叔[24]，臣请事之；若弗与，则请除之。无生民心。”公曰：“无庸，将自及[25]。”大叔又收贰以为己邑[26]，至于廪延[27]。子封曰：“可矣，厚将得众[28]。”公曰：“不义不暱[29]，厚将崩。”

【注释】

[21]既而：不久。鄙：边境之邑。贰：两属。

[22]公子吕：郑大夫，字子封。

[23]不堪贰：不能容忍两面听命的情况。

[24]与（yǔ）：给予，指把君位让给太叔。

[25]无庸，将自及：用不着，他会自食其果。庸，用。自及，自己遭祸。

[26]贰：指上述两属之邑，即西鄙、北鄙。

[27]廪（lǐn）延：地名，在今河南延津。

[28]厚：势力雄厚。得众：得民心。

[29]不义：不义于君。不暱（nì）：不亲于兄。暱，同“昵”，亲。

【译文】

不久，太叔命令西部和北部边境既听庄公的命令，又听自己的命令。公子吕说：“国家不能忍受这种两面听命的情况，您打算怎么办？您要把君位让给太叔，下臣就去事奉他；如果不给，那就请除掉他，不要让老百姓产生其他想法。”庄公说：“用不着，他会自食其果的。”太叔又收取原来两属的地方作为自己的封邑，并扩大到廪延地方。子封（即公子吕）说：“可以动手了。势力一大，将会争得民心。”庄公说：“没有正义就不能号召人，势力虽大，反而会崩溃。”

大叔完、聚[30]，缮甲、兵[31]，具卒、乘[32]，将袭郑[33]，夫人将启之[34]。公闻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帅车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35]，段入于鄢，公伐诸鄢。五月辛丑[36]，大叔出奔共。

【注释】

[30]完：修缮城廓。聚：收集粮草。

[31]缮：修补。

[32]具：备足。

[33]袭：偷袭。

[34]启：开启城门。

[35]京：此指京邑人。

[36]五月辛丑：五月二十三日。辛丑，二十三日，古代以干支纪年、月、日。

【译文】

太叔修理城郭，储备粮草，补充武器装备，充实步兵车兵，准备袭击郑国都城，姜氏则打算作为内应打开城门。庄公听到太叔起兵的日期，说：“可以了。”就命令子封率领二百辆战车进攻京城。京城的人反对太叔。太叔逃到鄢地。庄公又赶到鄢地进攻他。五月辛丑日，太叔又逃到共国。

书曰：“郑伯克段于鄢。”段不弟，故不言弟[37]；如二君，故曰克[38]；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39]。不言出奔，难之也[40]。

【注释】

[37]“段不弟”二句：指段不守弟道，所以《春秋》不称他为庄公之弟。不弟，不像兄弟，不守弟道。

[38]“如二君”二句：指段与庄公的对立，如同两个国君。庄公取胜，所以说“克”。

[39]郑志：郑庄公的意志。这里指阴谋。

[40]“不言出奔”二句：“出奔”是有罪之辞。段出奔共国，有罪，庄公有意养成段之罪，也有罪，不说“出奔”，是史官下笔为难之处。以上说明经文何以这样记述。即所谓的“春秋笔法”。

【译文】

《春秋》说：“郑伯克段于鄢。”太叔所作所为不像兄弟，所以不说“弟”字；兄弟相争，好像两个国君打仗一样，所以用个“克”字；把庄公称为“郑伯”是讥刺他没有尽教诲之责；《春秋》这样记载就表明了庄公的本来的意思。不说“出奔”，是因为史官下笔有困难。

遂寘姜氏于城颍[41]，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42]。”既而悔之。颍考叔为颍谷封人[43]，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肉[44]。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45]，请以遗之[46]。”公曰：“尔有母遗，繄我独无[47]！”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48]，隧而相见[49]，其谁曰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50]：“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51]！”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52]！”遂为母子如初。

【注释】

[41]寘（zhì）：同“置”。城颍（yǐng）：地名。在今河南临颍。

[42]“不及黄泉”二句：这两句犹言不死不相见。黄泉，地下之泉。

[43]颍考叔：郑大夫。颍谷：地名。在今河南登封。封人：管理、镇守边疆的地方官。

[44]食舍肉：颍考叔吃肉时留下肉不吃。舍，置，谓食肉时将肉另置一边。

[45]羹（gēng）：有汁的肉。

[46]遗（wèi）：赠送。

[47]繄（yī）：发声词，无义，可译为“咳”等语气词。

[48]阙：同“掘”。

[49]隧：动词，挖成地道。

[50]赋：赋诗。

[51]融融：和乐相得的样子。

[52]洩（yì）洩：和好欢乐的样子。

【译文】

郑庄公就把姜氏安置在城颍地方，发誓说：“不到黄泉不再相见。”不久以后又后悔起来。当时颍考叔在颍谷做边疆护卫长官，听到这件事，就献给庄公一些东西。庄公赏赐他食物。在吃的时候，他把肉留下不吃。庄公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有母亲，我孝敬她的食物都已尝过了，就是没有尝过您的肉汤，请求让我带给她吃。”庄公说：“你有母亲可送，咳！我却没有！”颍考叔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庄公就对他说明了原因，并且告诉他自己很后悔。颍考叔回答说：“您有什么可忧虑的呢？如果挖地见到了泉水，开一条隧道在里面相见，谁又会说不对呢？”郑庄公听了颍考叔的意见。庄公进了隧道，赋诗说：“在大隧中相见，多么快乐啊！”姜氏走出隧道，赋诗说：“走出大隧外，多么舒畅啊。”于是作为母子像从前一样。

君子曰[53]：“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54]。《诗》曰‘孝子不匮，永锡尔类。’其是之谓乎[55]！”

【注释】

[53]“君子曰”：是《左传》的独有体例，用来表达作者对所记历史事件的评论意见。

[54]施（yì）：延及，扩展到。

[55]“《诗》曰”四句：《诗经》上说：“孝子的孝心是无穷无尽的，永远感染同类的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匮（kuì），竭尽。锡，通“赐”。类，同类的人。是，这个。

【译文】

君子说：“颍考叔可算是真正的孝子，爱他的母亲，扩大影响到庄公。《诗》说：‘孝子的孝心没有穷尽，永远可以影响给你的同类。’说的就是这样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