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周清信架着老花镜伏在炕上的方桌上编修族谱。油灯忽明忽暗,墙上映着他的黑影。他用针头把油灯捻子挑了挑,顿时方桌前明亮了许多。
周氏族谱始于元顺帝至正二十七年,在岭北做官的周书业回乡省亲时主持编撰了第一部族谱。历经元、明、清三代,共修编了十六次,第十六次修编是光绪十一年,距今已四十年。
这是第十七次族谱修编了。
族谱修编是氏族的大事。族长清哲任总监,八十高龄的耀修当顾问,清芳执笔。“清”字辈中数清芳识文最多,幼时读过六年私塾。
清芳腊月里把准备过年的事全抛给了老伴姚氏,一心扑在修编族谱上。十天时间他通览了历次族谱,然后编了目录,静下心来执笔写作。
这是腊月二十的深夜。姚氏在炕那头打着很响的鼾声,清芳不时地皱皱眉头瞪一眼老伴。
“第一卷:世繇、世系”
清芳挥毫工工整整地写下这几个字,扶了扶老花镜,眯着眼瞅着,得意地微笑着。
沉寂的院子突然响起了风声,墙根的玉米杆哗啦啦响动。清芳没有在意,直到门被撞开才抬起头。几个蒙面人扑到炕前吹灭了灯,紧跟着一把刀子就搁在他的脖子上。姚氏惊醒过来刚喊了一声,就被人用被子蒙住了嘴。
慌乱中,砚台从方桌上滚落,湿乎乎的墨汁弄湿了被子。
“你们是干啥的?”清芳问。
“少罗嗦,银子、大洋,全都给出拿!”
“没有……没有……”清芳挣扎着。
“没有就要了你的命!”那把刀子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下,血就顺着清芳的脖子流了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清芳说道,“放了我,我给你们拿去。”那把刀子离开了他的脖子,他跳下炕摸到炕头的柜前,在开柜时有意把声音弄得很响。
“小声,要不一刀捅死你!”土匪一脚踢在他的腿上。
响声惊动了在厦房睡觉的天亮和天杰兄弟俩,他俩光着身子跑进正房,还没弄清是咋回事就被按倒在地。
“大呀,跟他们拼了!”天亮和一个土匪在地上扭打起来。一声惨叫,天亮的大腿被刺了一刀。
“都别动,不就是要钱么?”清芳从柜里取出了几块大洋。
土匪接过大洋,恶狠狠地问:“还有没有?”
这时,堡子的狗此起彼伏地狂吠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霎时就连成一片。几个劫匪愣了会冲出了门。
天刚麻麻亮,堡子人都拥上街头,整个堡子弥漫在恐惧中。除清芳家外,还有十几家遭了劫。周氏家族九户,陈家两户,赵家三户,王家两户。王满林家损失最大。他在县城开着当铺,家里不少值钱的玩艺儿被抢走,十四岁的女儿被糟踏。王满林的老婆为救女儿被土匪捅死,王满林疯了似的拿一把砍刀满堡子乱跑。
“土匪呀,我日你妈!”他犀利的喊声响彻黎明前的黑暗,如一把尖刀扎向了周家堡人的心。
土匪临走撒了话:他们是白虎会的。
白虎会的头子叫刘虎,因分赃不均脱离了河南的白朗另立山头。他们在渭河一带打劫百姓。前些年他们猖獗过,县令余鸿山组织官府的兵捉拿了几个土匪,将他们开膛处死。他们安宁了几年,想不到又出来滋事了。
惊恐之余,堡子人修窗补门,磨刀养狗。
周清哲一大早就登了清芳的门。姚氏正给天亮包扎腿。
“这还得了!”清哲背着手在炕前兜圈圈。清芳正给家族忙大事呢,这不是拿刀子戳他的心吗?
“叫喜财给亮娃治伤。”清哲让天杰去叫村子的医生喜财,然后揭开包在清芳脖子上的布,查看伤势,好在那一刀划得并不重。
“你放心,夏忙口不管咋的都要把族谱编完。”清芳看出了清哲的心思。
“不忙,不忙。”清哲拍了拍清芳的肩。等到喜财来了,清哲才放心地走了。
掌灯时分,清哲在祠堂举行的家族主事会上不紧不慢地说道:“白虎会狗日的又闹腾开了,不光周家不安宁,满堡子都鸡飞狗叫。咱们是不是弄些人和家伙,黑夜巡查。”他把目光落在耀修老汉的身上,“三叔,你看呢?”
耀修阴沉着脸。在家族,他是年龄最大的长者,已经八十一了。他连任两任族长,从五十岁一直当到六十岁,曾经是家族举足轻重的人物。在他手上,家族史上最彻底的一次“革命”就是废了一夫多妻。在此之前,家族中大户人家养五六个妻妾的不下二十余人。这一举动在当时方圆百里大户人家中引起的震动不亚于一次强烈的地震。家有家法,族有族规,耀修立了规矩,全族人就得不折不扣地执行。耀修身体力行把他的三个妾打发走了,两个改了嫁,一个做了尼姑。当那三个妾哭哭啼啼地跪在他脚前时——昔日她们互相妒忌、仇恨,此刻结成统一战线了!“不想活了都去死!上吊、吃药,跳井,随便!”一句话吼得三个妾面如土色,虽然后来耀修也暗地里掉过几次泪——他毕竟是个男人啊……在他的带动下,全族二十几户都废了妾。他们背地里骂他,恨之入骨。有的表面废了,暗中还养着。
周氏家族废妾的影响波及到渭河中游的许多家族,仿效者有之,咒骂者有之。无论怎样,废了妾的耀修减少了许多家务上的繁杂事,一心一意地操持族务,把庞大的家族治理得井井有条。
耀修老汉把嘴里的烟锅拔出来,唾沫星子飞溅,“弄,不弄让那伙贼把人害死了!”
清信、清芳随声附和。
清哲咳嗽了声,注视着清礼。
清礼眯着眼打他的算盘。白虎会可是不认门的,昨日是清芳,说不准今黑就轮到他了。过去他当族长时,白虎会也来骚扰过几回,可都没有进他的屋。那会儿他没有想到成立个啥组织对付白虎会的骚扰,现在这主意让老二提出来了,这不明摆着臊咱的脸么?狗日的看着不声不响的,花花肠子多着呢!他扬起冬瓜脸,迎着射向他的几道目光,不紧不慢地道:“好事么,咋不是好事?可这银钱哪里来?”
“咱们自己弄个炉子,各户把烂铁废铜都捐出来,花不了多少银钱。”清哲说。
清礼无话可说。当晚,会上就定了这事,名字叫周家堡护卫团。清哲分了工:他负责建炉联系铁匠,清信到各户收烂铁废铜,,清信兼护卫团团长,清礼的儿子天辉当副团长。天辉身强体壮,人又长得机灵。
散会出来,各条街都闹哄哄的,门口婆娘娃娃掌着灯喊高了低了歪了斜了……原来各家各户都在门顶上镶圆镜儿。
“我还以为劫匪又来咧。”清哲和清芳并排走着。清哲道:“回去我也镶呀,圆镜能镇邪驱妖。”
清芳点头说:“是的是的,堂娃不在,我让亮娃给你去镶。”
五天后,建在祠堂院子的土炉子就冒出青烟,还有那击打铁件的节奏声。
年里头,祠院就响起刀枪的撞击声以及清信那驴叫一样的喊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