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是你的日子总要继续

穆柳风卷残云般吃完所有东西，她把面前的盘子、碗、杯子都推到对面，又用餐巾纸细细地把桌面擦得一尘不染，才慢慢拿出放在包里藏的那张画，摊在面前，托着腮欣赏。她吃饱了，不再像在画室里那样激动，她很仔细看着，就像以往仔细地欣赏从垃圾桶里救出来的——她以为的佳作那样。可这次她的情绪明显更复杂一些，她那双托腮的手，轻轻掐着脸上的肉，好像在犹豫某个决定。她眼睛定定地看着对面，仿佛那里有一个人在给她建议似的，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家店里呆了多久，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就像曾在水上城呆的那三年。在她的记忆里，她仿佛刚跟秦子阳在餐馆吃饭。她记得那时吃的是火锅，正是火热的八月，他们选了一家冷气开得很足的火锅店，点了羊肉卷、牛肉卷、丸子、蟹棒、虾滑、猪脑、鸡胗、鸭血、猪脚……她想起来了，那时候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食肉动物，那一餐他们吃得很快乐，为了庆祝搬新家。穆柳那时候还不知道，她要搬进一个有诸多禁忌、诸多限制、畸形而奇葩的新家，今天她忍不住想，如果那个时候就知道搬进去后的生活是怎样的苦闷和压抑，她还会搬进去吗？心里的答案让她忍不住苦涩地笑了。她还会搬进去，因为她从来就没有第二种选择。她只是有种挫败的失落，仿佛曾经感受到的快乐都是虚假的，呆板而无所事事才是他们相处的真相。可如果曾经真的都是虚假的，他们又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呢？

不知道谁撞她一下，坐在对面的秦子阳竟然凭空消失，她有些愤怒地看向来人，那人被她的眼神吓一跳，慌张地说，“您……您慢慢慢慢吃、慢慢吃，不着急的。”穆柳的愤怒掺进一丝疑惑，索性转转眼珠，周边的环境慢慢倒影进视网膜中，她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在做着什么，慌忙站起来，那家烤肉店不知何时已经没了人。她把那张一直摊在桌面的画小心地收进包里，理理头发，又喝口水，做完这一切，才慢慢说道“结账”，整个店所有的人都舒一口气，包括她自己。

穆柳回书吧时已接近凌晨两点，一觉睡到中午却是被饿醒的。

下楼找吃的，却看到一屋子的人正聊得火热。原来大家都从昨日的震惊中走出来，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日子又走向平常。穆柳冷着脸看着那一屋子的热闹，正跟筱悠聊天的那个人像从过去穿越来的，只见她穿着一丝不苟的老式西装，宽大而不合身，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露出那张历经沧桑、皱纹密布的脸，戴着一丝不苟的眼镜，那双眼睛怀旧却带着严厉。穆柳没敢继续往下走，她害怕那张严肃到仿佛判官的脸。却不知自己的身影正落在一双挑剔的眼睛里。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江墨还是不习惯穆柳幽灵般的存在。穆柳穿着快要及地的深灰色长裙，上面是快到膝盖的藏青色长衫，整个人淹没在那层层叠叠的衣服里，再加上及腰的长发像海藻一样披散在背上，在江墨看来，她整个像团乌云一样氤氲着雾气，从楼梯上缓缓移下来。

筱悠一直觉得，既然穆柳现在做记者，那么迎来送往、左右逢源的事，应该会很擅长。她哪里知道，穆柳一向觉得与人交流是种负累，不像筱悠这般甘之若怡。其实穆柳以前也是爱交朋友的，往时她还劝秦子阳，不要总一个人闷着，即便不出门，也可以在家会客，人活一世，不可能活在孤岛，怎么可以每天沉迷于与植物对话。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便她还照旧劝着秦子阳，但心里的想法已全然不同，不知不觉变得和秦子阳一样，觉察出社交的负累，相处的快乐会被无休止的琐碎代替，只有与自己相处才会始终舒坦。这其中只有筱悠例外，她愿意和筱悠交流，也疲于与筱悠交流，平常人她只需回一句“与你无关”，可跟筱悠她不能这样，她需要想个好理由。有件事在她心里转了很久，她早就做好孤军奋战的准备，如今她只需要一个帮手，只是那个人不是筱悠。

心里还想着自己的事情，就悄悄转身，离开这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热闹，可是筱悠眼尖，早看到她，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这下可好，一屋子的目光都看向她这块阴霾。

穆柳没办法，只好转身下楼，笑笑算是跟大家打过招呼。心里却有些无奈，竟觉得自己很像小时候被外婆从房间里拉出来，必须跟不熟的亲戚打招呼的那个腼腆小孩。

好在那个一丝不苟的阿姨并没有从包里掏出棒棒糖来逗穆柳，她只是把老花镜往下推推，又抱着自己的笔记本，边翻边接着跟筱悠说，“我只知道我爷爷叫章龄之，爷爷还有个兄弟，我们家的祠堂好像叫威武堂还是威风堂，老家听说在GD省梅州那里，爷爷很小就去了南京……”穆柳才听到这里就有些头大，看来她们的谈话才刚刚开始，肚子却抵抗般咕咕叫。又不敢起身，怕再次成为一屋子的焦点。只好悄悄伸手，拿起桌上放的糕点，小口吃着。

“年后，我准备让闺女陪着我去趟梅州，我听几个退休的同事说，这里能帮忙寻祖，我就先过来问问，怕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不知道从哪开始找。”

“阿姨，别着急，先喝点茶，我跟朋友打听一下。你这100多年前的事应该很容易找，我们梅州也有书友，听说上个月他们才帮一个马拉西亚的华裔，找到祖籍，找回祠堂，那找的可是300年前的事。”筱悠起身为大家张罗茶水，又拿着一盘糕点请大家吃。有事做的感觉真好，昨日的阴霾已从她脸上消失殆尽。

穆柳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一大屋子人，闹哄哄的快乐，有些难以理解：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在寻祖认宗？就算找到祖籍、入了祖谱又能怎样？人类的亲情关系，不过是叶公好龙，你以为你很需要那些情感，可当你费尽千辛万苦跟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才明白还是自己呆着更舒服。什么血浓于水，什么认祖归宗，不过是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罢了。就像宋清，如果时光倒流，她依旧不可能回来陪秦子阳，始终都会是一样的结果，不会有什么变化。

穆柳陷在自己的心事里，却感觉有人挽住自己的胳膊，抬眼一看原来坐着的一屋子人不知何时都已起身，看起来像要一起去某个地方。挽着穆柳胳膊的是个娃娃脸的姑娘，她满脸笑地说道“本来这一大早，一帮人乌泱泱的往这赶，我还挺心烦的，心说都怪我妈要寻什么祖，自己把日子过明白就行了，闲得慌才给自己找这么多的事。但没想到筱悠姐姐这么厉害，才10分钟的功夫，就把我妈唠叨快10年的事情给办了，我现在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出寻祖的意义，真是开心。这么多人一起做件开心的事情，得到的开心好像都多了些。”

筱悠听到两人在说话，就回头招呼穆柳，“跟我们一起去吧，就在附近，刚好有个姐姐前年从梅州带了本祖谱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传说中的祖谱长什么样子。”

“你们去吧，我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吃的，我饿了。”穆柳说着，拉开那个亲热地挽着自己胳膊的女孩，一个人转身走去厨房。穆柳一直都知道筱悠的生活过得热闹，可与其与不认识的陌生人交际，她更愿意呆在威尼斯花园做回她的笼中鸟。

穆柳煮了鸡蛋面，吃着面突然又想到陆小柔说的那句话——原来柳姐姐也有刻薄的时候。心中没了刚开始的震惊，相反她开始喜欢这个定性，我是个刻薄的人，我不是偶尔有刻薄的时刻，而是一直刻薄。恶狠狠地吃完面，等收拾好厨房，筱悠跟江墨就一起回来了。

“那个圆脸的小女孩特地交代让我交给你的，真的很让人羡慕啊！你都不知道当时有多好玩，我眼睁睁看着她百米冲刺一样跑老远从车里拿出来时，心说无论如何要推辞一下，谁知道她指明要送给你。我只好代你接下来了。她还说你长得太漂亮了，能多笑笑就更好看了。”

“她男朋友又没死，当然笑得出来。”穆柳绕过筱悠，避开她手中的糕点。

气氛凝固像粘稠的胶水，筱悠尴尬地愣在原地，有些难堪。可穆柳一点没打算住嘴，“我没有你那么强大的心脏。别跟我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更不要让我学会坚强，我学不会。”

“对不起，今天这种日子我不该接待章阿姨，可是日子总要继续。”

“是你的日子总要继续。”穆柳针锋相对，好像要跟筱悠对抗到底。

“发生这样的事我也很难过。可我只能安慰自己，也许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你一点不担心他被人谋杀。也许他心里有一腔委屈，等待谁能帮他伸张正义，但你却粗暴地给他定了性，他的死是解脱。”

“昨天警察已经细细侦察过了……”

“秦子阳的事会重新立案调查。”穆柳的语气不咸不淡。

江墨立马敏感注意到穆柳话外的意思，“重新立案，是找到新证据了吗？”

“不知道，宋清觉得有疑问就找了警察。”穆柳觉得有些累，她不想再聊这个话题。

“那你觉得呢？”筱悠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