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对不起,我吃素

穆柳一手拿纸巾在脸上轻轻拍打,像用粉扑上妆一样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空出一只手接过宋清递过来的安眠药。宋清注意到穆柳的手指上还挂着泪水的痕迹,那滴眼泪晶莹透亮,像一颗造型完美的水晶。宋清别过眼睛,没注意到穆柳拿起药瓶时,早已哭肿的眼皮微微抖动一下。“我以前吃的就是这种药。”因为哭太久的关系,穆柳的声音嘶哑难听。宋清像是突然找到线索,紧紧抓住穆柳的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但最近几个月,我睡眠还可以,就没有继续吃药,一直在储物柜放着。我记得刚拆开吃了两三粒。”

穆柳拿着药瓶,带宋清去厨房,拉开储物柜的抽屉,里面满满放的都是药,胃药、感冒药、下火药、创可贴,维生素、葡萄籽,甚至还有绷带和跌打损伤膏,就是没有宋清手中拿的那瓶安眠药。宋清嘟囔一句,“怎么会把药放这里?放卧室不是更方便吗?”

穆柳没有回答,后来宋清去过穆柳的房间,看着那像仓库般胡乱堆着杂物的屋子,知道穆柳确实不能把日常备用的药放在那里,否则每次只是找药出来,都会变成一场灾难。

“怎么找不到了呢?”穆柳来回翻着那些药,后来索性把整个抽屉都拉出来,把药全部倒在地上,她蹲在那里,一个个翻找着,陷进某种狂躁里,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我和子阳的东西一向是分开的,他不可能拿我的药,他不可能拿我的药,只是……”只是厨房一向是秦子阳的地盘,以往家里开火都是秦子阳负责。也许秦子阳是在厨房摆置那些瓶瓶罐罐的时候,突然发现穆柳的药放在这里。只是他为什么要拿我的安眠药……错了错了错了,那安眠药是我扔给他的,或者,他要以此陷害我,为了……穆柳又想起那幅画。

“小柳,你先起来,别找了。”宋清说着,把已经瘫坐在地上的穆柳拉起来,不再管那散了一地的药,扶着她往客厅走,“你怀疑过这件事吗?阳阳……自杀。”自杀那两个字宋清说的声音很小,仿佛怕被死神真的听见似的。可穆柳知道,只有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宋清才从一个说一不二的女强人,重又变回一个脆弱的母亲。“最近出什么事了吗?”

“我不知道。”穆柳想起六个多月前秦子阳那次突然自杀。最近两个人的矛盾也只是六个月前那件事的延续而已。在穆柳看来,六个月前,秦子阳的自杀就莫名其妙。她这次能接受自杀的结论,也是因为六个月前的事情。

“你为什么突然离开这里?”宋清的语气因为迫切而显得不太礼貌。

穆柳感受到宋清眼里的不客气,自我防备般冷漠地说道,“你调查我?你怀疑我杀了秦子阳?我真蠢,我以为你要安慰我,没想到是埋好陷阱等我来跳。”

穆柳的心思转了又转,宋清特意让自己过来,当着自己的面又是找安眠药,又是找心理医生远程对峙,或许她早就在怀疑自己。想到这一层的穆柳,后背早已被汗晕湿。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想知道,你们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阳阳为什么会……”宋清的话依旧冷静,“我做母亲没能看他最后一面,只想知道真相!”

“你问秦子阳啊,看他是否愿意跟你说真相。”穆柳本能地回怼道。

“小柳,你真的不必对我抱有如此大的敌意。去年,去年中秋的时候,我还跟阳阳说,让你们俩早点结婚呢?你们俩大学就认识,知根知底,是能相互依靠的人。阿姨是完全信任你的,阿姨只是需要你的帮助,了解事情的真相而已。”

“秦子阳跟你提过我吗?还真是有意思,他可从未在我面前提过你。”穆柳觉得自己很有天分,起码在伤人感情这件事上。

“那是,那是因为……”宋清想解释,可是悲从中来,终究没说出原因。难道要承认自己和儿子的关系从来都不亲密吗?那现在她做的事情又算什么呢?宋清不再说话,只是背对着穆柳,来回踱步,等心情平复下来,才转过身来看着穆柳认真说道,“小柳,首先我想说明,我从没有想针对你,也从不怀疑你对阳阳的爱,我只是作为一个不尽责的母亲,想为儿子做最后一件事,找到真相。我会恳请警察重新调查这件事,不论结果如何,就算阳阳是……自杀,我希望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我只恳求你能配合警察,帮忙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宋清的话很真诚,没有了刚开始的急躁,这应该是她作为母亲的最后挣扎吧,一个面对死亡空显无力的母亲,决定用最后一件事,来送儿子体面离开。

宋清说完话,不等穆柳回答,就掏出手机,电话接通后,也并不特意避开穆柳。穆柳从宋清的电话中大概明白她的打算,“小杜啊,阳阳的事就拜托你了……他小时候最崇拜的哥哥就是你……现在很多线索都涉及谋杀,阳阳不可能这么轻率地自杀……现在是过年期间,我熟识的老同事都放假了,我只能抓你来上班了……方局长那里我去打招呼,毕竟同学一场,我不信这个忙他会不帮……不不,小杜,阿姨只信你,阿姨也知道你最近遇到的情况很麻烦,但这件事算阿姨求你了,只有你能帮阳阳了。”

穆柳这时才明白,宋清不像她看起来那么柔弱,虽然不在国内这么多年,但办起事来丝毫不含糊。只是这样一个八面玲珑的狠角色,为何会养出秦子阳那样柔弱的儿子。穆柳当然会配合警察,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是不是都会罪有应得。

眼看过了7点,尽管宋清一再挽留,穆柳还是说了再见,走出那间快成为她梦魇的房间。她没着急回书吧,而是找了小区附近的一家烤肉店走进去。

她想吃肉,抓心挠肺地想吃肉。她被一种突如其来的迫切渴望支配着,仿佛下一秒再不吃到肉就会死掉。带她进来的服务员一脸紧张,穆柳扶着路过的桌椅,绷紧神经一步步挪到服务员指定的位子,终于坐下来,仿佛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座椅上。她闭着眼睛,想把眼底跟随而来的黑暗驱除掉,她深吸口气,可是心跳依旧慌乱无措,脸上都是冷汗,嘴唇发白,拿菜单的手更是哆嗦得厉害。不知道服务员会有怎么样不好的联想,但穆柳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只是胡乱指指菜单,不管服务员说什么都只管点头。

终于,放在烤架上的肉开始滋滋作响。穆柳动作粗鲁,她把一盘肉一股脑倒在上面,然后胡乱地翻面,再用夹子把肉一起放进餐盘,然后把另一盘肉一股脑倒上去,如此反复。双手颤抖地拿着生菜,胡乱包一下,来不及蘸料,甚至不顾包在生菜里的肉还在滋滋作响。她在狼吞虎咽。边张着嘴散热,随便咀嚼两下,就硬生生吞下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喉咙里含混地轻叹一声,终于满足了。可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只是一直用生菜包着肉,塞进嘴里,再用生菜包肉,再塞进嘴里,直到脸颊鼓得滚圆,再塞不进去,才停下来,泪水顺着鼓起的脸颊滑下来,脸上的妆一点点被稀释,就像秦子阳正在清洗的画板,形如鬼魅。

几个服务员站在角落,看着她窃窃私语,店长有些不悦他们的服务态度,轻咳一声,暗中叮嘱看好她,别一会给人吃了霸王餐,吃干抹净人跑掉了。

穆柳捂着嘴巴艰难地咀嚼着,她突然想起那次,他们刚搬进威尼斯花园不久,有一天下班回家,她在路边买了炸鸡,想给晚饭加餐,秦子阳却说,“对不起,我吃素”那表情很严肃,仿佛在责怪穆柳,早就应该察觉到他的变化。又好像在说抱歉,关于他吃素的决定。

“你是皈依了吗?”穆柳以为秦子阳在开玩笑,没头没脑,开玩笑般地问道。

“没有,只是我吃素。”

吃素?穆柳一直以为餐桌上只有蔬菜,是因为秦子阳厨艺有限,而料理蔬菜又比较容易。秦子阳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素食主义者?而且完全没有通知她这件事。好像从两人住进威尼斯花园后,秦子阳就刻意让自己变成一个谜,很多事不再主动跟穆柳说起,只等着穆柳自己去发现。只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穆柳觉得自己就快要接近答案。

穆柳最开始咀嚼烤肉,只是被身体驱使着,后来有一种报复秦子阳的快感,她在意识里好像总会忘记那个人已经死了,只是恨恨地想着,看你还能不能支配我的生活?那个人在的时候,她好像被催眠般地顺从,可如今当那个人不在了,她却还活在过去生活的惯性中,一直在跟自己虚拟中的那个他对抗,她觉得那个人此刻就漂浮在世上的某处盯着她。

穆柳用力地嚼着烤肉,艰难地咀嚼着这些过往,她好像慢慢咀嚼清楚了,过去的时光肉是肉、筋是筋、骨是骨全都条理清楚地显现出来:也许我曾经亏欠过你,可是那都已经过去了。不,我从未亏欠过你,是你硬要挤进那些原本不属于你的过去,并且要死要活要负责,没有人逼你那么做。一切都是你自讨苦吃。

刚住进水上城的时候,穆柳觉得生活里好像出现很多难以解释的细节:为什么秦子阳像变个人似的,奇怪到穆柳一度怀疑他是不是加入什么邪教,怎么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冒出来,先是决定不再出门,然后又平静地告诉你他吃素,接着又断舍离要消灭欲望,常念叨在嘴边的是有因才有果,整个人变得神神叨叨,原本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不知何时消失了,变成一本连穆柳读不懂的天书。更不可思议的是,穆柳竟慢慢变成温水里的青蛙,习惯了这原本没可能接受的不可思议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