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终于上路了,这回是真真切切地上路了,沙克尔顿感到如释重负般地畅快。经年累月的准备工作终于结束……再也用不着苦苦哀求,用不着装腔作势,也用不着忽悠哄骗,一切全都结束了。扬帆启航这个简简单单的行动令他摆脱了那个反复无常、充满挫折和尔虞我诈的尘世。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原本纷乱繁杂而又难题不断的生活一下子变简单了,简单得仅剩下一个实实在在的任务,那就是实现目标。

当晚在日记里,沙克尔顿这样总结自己的感受:“……终于该干正事了……战斗会很精彩。”

然而,在船头的艏楼里,气氛却没有变得轻松,而是越来越紧张。船员花名册上一共写着二十七人的名字,其中包括沙克尔顿。可实际上,船上的实有人数是二十八人。刚刚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加入“坚忍号”的船员贝克韦尔与沃尔特·豪和托马斯·麦克劳德串通一气,擅自把好友珀斯·布莱克波罗偷偷带上了船。“坚忍号”此时正在辽阔的海面上迎击越来越汹涌的海潮,布莱克波罗半俯着身子躲在贝克韦尔的储物间的油布后。所幸船上还有好多事要做,前甲板上的大多数人手都在别处忙活,因此贝克韦尔可以时不时地溜下甲板。

第二天一早,三个密谋者觉得时候到了,因为船驶离陆地已经很远,绝不可能再倒回去。于是,一直蜷缩藏匿在逼仄空间里的布莱克波罗被转移到锅炉工欧内斯特·霍尔尼斯的储物间,而此时霍尔尼斯马上就要下班休息了。霍尔尼斯来到储物间,把门打开一看,发现有两只脚从油布下面伸了出来,于是急忙跑回了后甲板。他找到正在当值的王尔德,对他说了自己的发现。王尔德立刻赶到船首,将布莱克波罗从储物间里拽了出来。布莱克波罗被带到了沙克尔顿面前。

暴怒中的沙克尔顿简直无人可敌,他直直地堵在布莱克波罗面前,宽大的肩膀耸在一起,对着布莱克波罗毫不留情地就是一通臭骂,布莱克波罗被吓傻了。贝克韦尔、豪和麦克劳德一筹莫展地站在一旁,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料到会出这种事。然而,就在沙克尔顿训斥得最起劲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伸头凑到布莱克波罗的脸上。“最后告诉你,”他咆哮道,“如果哪天我们没吃的,不得不吃人的话,你就是第一个。听明白了么?”

一个微笑在布莱克波罗那圆圆的孩子气的脸蛋上慢慢地绽放开来,他点了点头。沙克尔顿转过身对沃斯利建议说,你派布莱克波罗到厨房去给格林打下手吧。

“坚忍号”于1914年11月5日抵达南乔治亚岛的格雷特维根捕鲸站。令人沮丧的消息在等着他们。威德尔海的冰层情况向来就不好,眼下就更糟了,甚至连在这块地方捕鲸的人们也从来不记得有这么糟过。有些捕鲸人预测说,这样的情况下根本就通过不了,还有些人力劝沙克尔顿等到换季后再进去。沙克尔顿决定留在南乔治亚岛一段时间,看看情况是否会好转。

捕鲸人对这支探险队特别感兴趣,因为对南极的了解使得他们能够真正洞悉沙克尔顿当下所面临的难题。另外,“坚忍号”的到来对南乔治亚岛而言就是个节日,平时,在这个人类文明最南端的终点,一切都是那样枯燥单调。现在,探险船上派对不断,捕鲸人在岸上也同样搞起他们的聚会。

大多数船员都到格雷特维根捕鲸基地经理弗里乔夫·雅各布森的家中做客,而沙克尔顿则走了十五英里到斯特罗姆内斯镇,在当地鲸鱼加工厂的代厂长安东·安德森的家里做客。

就在沙克尔顿到访斯特罗姆内斯镇的时候,适逢这家工厂的正式厂长托拉尔夫·瑟勒从挪威度假归来。瑟勒三十七岁,孔武健壮,长着一头黑发和一副漂亮的八字胡。当年出海打鱼的日子里,瑟勒可是所有挪威捕鲸船队中首屈一指的鱼叉好手,他对极地冰海导航有着极为丰富的知识。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沙克尔顿借助瑟勒以及其他许多船长们的经验,勾勒出威德尔海浮冰运动轨迹的全貌。说到底,下面这些才是他真正学到的东西:

威德尔海基本上是圆弧形的,环绕它的是三大块陆地:南极大陆、帕默半岛以及南桑威奇群岛。因此,威德尔海里的浮冰大都待在原地不动,环伺左右的陆地阻挡它们进入到外面的大洋,假如能到大洋里也许早就融化了。依南极的标准,这里的风很轻,不仅吹不跑威德尔海里已有的浮冰,而且还造成一年无论什么季节都有新冰出现,即使在夏季也一样。终于,一股来势汹汹的海流以顺时针方向运动,作势要让威德尔海的浮冰也划个大大的半圆,然后紧紧地堆积到威德尔海西侧的帕默半岛伸出的陆地边上。

但他们的目的地是瓦谢尔湾,大约恰好是在另外一侧的海岸。因此,有理由相信,威德尔海里的浮冰也许能够被此地的风和海流带走,漂离这伸展出去的半岛海岸。如果运气够好,他们可以跟在那些聚集在这个背风岸一线的最危险的浮冰后面钻进威德尔海。

沙克尔顿决定沿着威德尔海及其最危险的浮冰坂的东北边缘航行,同时希望瓦谢尔湾周边的海岸没有浮冰。

他们一直等到12月4日,巴望着开往捕鲸站的给养船到达,并带来他们启航之前最后一批来自国内的邮件。但事与愿违,于是“坚忍号”于1914年12月5日早上8点45分起锚,缓缓地驶出了坎伯兰湾。当“坚忍号”驶离巴福点之后,“升帆!”的命令响起。前、中、后三桅上的风帆都张挂了起来,前桅的中帆和顶帆被愈刮愈强的西北风鼓得紧紧的。一阵阵阴冷刺骨、令人手脚麻木的绵绵细雨,时而还夹杂着雪花,飘洒在铅灰色的茫茫大海上。沙克尔顿命令沃斯利循偏东航向朝南桑威奇群岛行进。在“坚忍号”启航两个小时之后,给养船带着他们的邮件抵港了。

“坚忍号”贴着南乔治亚岛的海岸线航行,身后是白浪逐天高的一片汪洋,船本身也构成一幅令人生畏的图景。六十九条狂吠不已的雪橇狗被锁链拴在船的前端,船中部堆积着数吨的煤,伸展在半空中的一道道绳索上挂满了一吨重的鲸鱼肉,是用来喂雪橇狗的。鲸鱼肉不断地往下淌着血,滴滴答答溅落在甲板上,惹得那些狗近乎抓狂,巴不得能从上面掉下一块肉来。

第一块映入眼帘的陆地是南桑威奇群岛中的桑德斯岛。12月7日晚6时,“坚忍号”从桑德斯岛和圣烛节火山之间穿过。就是在这里,“坚忍号”第一次遇到了对手。

一开始,只是一股很小的轻流冰,“坚忍号”没费什么周折就与之相交而过了。但是,两个小时后,他们迎头遭遇了一大片巨块浮冰构成的冰坂,厚度达好几英尺,宽度更是足有半英里。虽然可以看到冰坂的另一边就是清澈的海水,但要硬闯进这片暗流涌动的巨大冰坂还是极其危险的。

因此,他们花了十二个多小时在冰坂的边缘探寻,终于在第二天上午9点,他们发现了一条貌似安全的通道,并且以发动机接近怠速的速度从这条通道中穿行而出。有好多次,“坚忍号”迎头撞碎了浮冰,自己却毫发未损。

跟船上其他人一样,沃斯利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极地的冰坂,其景象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而驾船闪避巨型浮冰更是令人惊心动魄。

他们绕过许多伟岸的冰山,其中有些冰山的面积甚至超过一平方英里,当冰山在暗涌的洋流之上颠沛漂移时,那场面绝对波澜壮阔:海浪从四面八方冲向冰山的前后左右,激起万丈狂澜,犹如惊涛拍岸一般。海浪的冲击在许多冰山上掏出了很大的冰洞,而当每一波巨浪摧枯拉朽般地灌入那一个个冰蓝的孔洞时,都会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不仅如此,咆哮的海浪有节奏地冲刷着汹涌洋流之上优雅起伏的整个冰坂。

整整两天,他们始终紧贴着冰坂的边缘向东航行。此刻,在12月11日的午夜,他们终于可以往南折向瓦谢尔湾了。

“坚忍号”在冰坂的缝隙中蜿蜒曲折地又航行了将近两个星期,其实就是走走停停地往前挪。很多时候,船几乎无法向前开,还有的时候干脆连发动机都停掉了,无奈之下只能一直停泊到浮冰松动。

在没有浮冰的开阔海面上,“坚忍号”的航速可达十至十一节,而且根本用不着借力于风帆,每天轻轻松松就能航行两百英里以上。但是,直到12月24日午夜的这段时间里,“坚忍号”每天的平均航程还不足三十英里。

从南乔治亚岛出发之前,沙克尔顿预计最迟12月底他们就能驶抵目的地。可是眼下,虽说夏季早已经开始,但他们甚至连南极圈都没能跨过。目前正值二十四小时都不天黑的极昼,太阳只是在接近午夜时隐退片刻,却将延绵不绝的绚烂暮光留在身后。通常在这个季节,由于大气中的湿润成分遇冷凝结下坠,常常会出现所谓的“冰雨”现象,从而给这里的景象平添几分宛如仙境的童话色彩。数以百万计晶莹剔透的冰粒,常常纤细如针,在暮色中闪闪发光,从容优美地飘落大地。

尽管冰坂看似向四面八方延伸着它那无尽的荒凉孤寂,其实却充满了勃勃生机。这里活跃着脊鳍鲸、座头鲸和巨大的蓝鲸,其中一些身长可达一百英尺,它们常常在浮冰之间的缝隙水道游弋,不时还会跃出水面。这里还有虎鲸,它们常常把既丑又尖的鼻子猛地拱到冰面上,看看能不能把什么猎物惊落水中。头顶上,巨大的信天翁,各个种类的海燕、管鼻藿和燕鸥轮番翱翔和俯冲。即使在浮冰表面,闭目养神的威德尔海食蟹海豹也是司空见惯的一景。

当然,这里也少不了企鹅。当“坚忍号”从它们身边驶过的时候,那些一本正经、昂首挺胸的帝企鹅往往保持着高贵的沉默。但是,对于安德雷岛上的小企鹅来说,完全不存在什么高贵不高贵的概念。它们对人非常友好,常会扑通一声扑倒在冰面上,肚皮贴地向前溜,两只脚不停地扒拉,口中发出类似“克拉克,克拉克……”的叫声,尤其是当罗伯特·克拉克,那位瘦长而又沉默寡言的苏格兰生物学家碰巧在开船的时候就更是如此。

尽管“坚忍号”航行受阻让人很失望,但是他们还是过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圣诞节。他们用各色旗布把军官室装点起来,晚上在这里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大餐,有浓汤、烧青鱼、砂锅炖野兔,还有圣诞布丁和甜品,大快朵颐之时自然也畅饮了黑啤和朗姆酒。酒足饭饱之后,在赫西用自制的单弦提琴的伴奏下,大家伙开了一个丰富多彩的歌唱大会。那天晚上睡觉之前,格林斯特里特大副把这一天的活动都写进了日记,并在结尾处这样写道:

“又一个圣诞节就这样过去了。我不知道我们的下一个圣诞节会怎样过,或者说在何种情况下过。温度30度(约零下1摄氏度)。”

如果他能猜到答案,那一定会被吓着。

不管怎样,伴随1915年新年的来临,冰坂还是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往有时候,他们会被密集的圆丘般的旧浮冰四面合围在当中。而现在,他们越来越频繁地发现,在前方的航道上仅有一些易碎的新浮冰,而且,即便他们加大马力往前冲,那些新浮冰也几乎不能迟滞他们的速度。

1月9日上午11点30分,他们近距离地驶过一座气势恢宏的冰山,正是因其太大,他们称之为“堡垒冰山”。这座冰山伸出水面一百五十英尺,比“坚忍号”的主桅杆还高出一倍。由于离得的确太近,所以透过靛蓝色的海水,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座冰山在他们的脚下,即在“坚忍号”龙骨下四十英尺的位置向外伸展下去。如果继续向下潜,沃斯利估计说,海水将会变得越来越蓝,直到完全看不见那冰山为止。就在冰山的另一侧,是一片深蓝色的、波涛翻滚却又完全没有浮冰的大洋,莽莽苍苍直达天边。他们终于走出了冰坂。

“我们的心情,”沃斯利说,“就和巴尔沃亚当年冲出巴拿马地峡森林而发现太平洋时一模一样,真可谓欣喜若狂。”

他们将航向由东向南作了调整,在辽阔的洋面上无忧无虑地全速航行了一百英里,船的前后左右不时有鲸鱼在水中尽情翻闹嬉戏。1月10日下午5时,他们看到了陆地,沙克尔顿将这片陆地命名为“凯尔德海岸”,以纪念本次探险的主要赞助者。午夜时分,他们在暮色之中向西航行,船身五百英尺开外就是一连串一千英尺高的冰崖,统称为“屏障带”。

“坚忍号”现在位于瓦谢尔湾东北方向四百英里处,沙克尔顿正指挥探险船朝那个方向开进。他们沿着屏障带平行地走了五天,一路出奇地顺畅。至1月15日,他们距离瓦谢尔湾已不足两百英里。

16日早晨8时左右,从主桅顶看到正前方有密集的冰坂。他们于8时30分开到冰坂跟前,却发现搁浅在浅滩上的几座冰山挡住了冰坂的去路,使之无法移动。他们收起了风帆,只借助蒸汽机的动力沿着冰坂的边缘航行,期望找到一条能穿过冰坂的出路,但却一无所获。快到中午时,从海天尽头刮来一股较强的风,而到了下午更是狂风大作。晚上8点,当他们发觉已经无法再前进时,就找了一座很大的搁浅冰山的背阴处避风。

暴风在17日又继续刮了一整天,而且强度有所增加。虽然头顶上的天空依旧瓦蓝,但一堆堆干净绵密的积雪从地上刮起,在空中漫天飘舞。“坚忍号”来回躲避着狂风,努力保持处于这座冰山的遮蔽之下。

暴烈的东北风在1月18日早晨6时左右开始减弱,于是他们张挂起中桅帆,让蒸汽发动机处于低速,然后继续向南航行。冰坂大部分已被暴风吹开,刮到了船的西南方,只留下很少一部分仍然为搁浅冰山所困。他们从两者之间穿行了十英里,直到下午3时,他们又一次与被吹开的冰坂主体遭遇,浮冰从眼前向西北方向蔓延开去,一直到视线的尽头。但是,就在正前方,那里暗蓝色的一线水天预示着那边有可能是一大片开阔的洋面。他们决定从冰坂中间闯过去,于是“坚忍号”在下午5时一头扎了进去。

他们几乎立刻就发现,这里的浮冰完全不同于以往所遇过的任何一类浮冰。这些冰块虽厚,但却很软,主要由积雪构成。它们漂浮在黏稠的充满碎冰碴的海面上,冰碴多数是碎裂开来的浮冰和成团的积雪。它们像布丁一样围拢在船身四周。

晚上7时,格林斯特里特引导“坚忍号”从两大块浮冰中间穿过,开向一片开阔的海面。刚走了一半,船就陷进碎冰的汪洋,接着另一块浮冰紧紧地跟在船后。尽管“坚忍号”是全速前进,但他们还是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得以从冰坂中出来。沃斯利在航海日志里记录下一个貌似例行的决定:“于是我们就顶风停了一阵儿,想等这场东北风完全停下来再看冰坂是否全部打开。”

可一等就是六个寒冷多云的昼夜,直到1月24日,这场暴烈的东北风才算罢休。然而,此时那越积越紧密的浮冰已经从四面八方将船团团围住,并且一直伸向一望无际的远方。

沃斯利在日志中写道:“我们必须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一场朝南刮的暴风,或者等待浮冰良心发现自行消融。”

可是,他们既没有等来南吹的大风,也没有等到浮冰的良心发现。1月24日午夜,一道十五英尺长的裂缝出现在船前方大约五十码的地方。第二天上午,裂缝已达四分之一英里宽。“坚忍号”的烟囱浓烟升腾,所有的桅帆张挂起来,所有发动机也都全速推进,他们就是想拼尽全力冲到大裂缝中去。整整三个小时,船紧紧顶着冰层使出全力往前拱,但终究未能前进一步。

“坚忍号”被困住了。正如仓库保管员奥德-利兹所说:“冻住了,就好像一粒杏仁被裹在巧克力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