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沙克尔顿的弃船命令,不仅标志着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南极历险的真正开始,也注定了有史以来最雄心勃勃的一次南极探险计划的最终命运。大英帝国穿越南极探险队的目标,一如其名所示,就是要由西向东横越整个南极大陆。

此次探险的规模空前绝后,有件事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那就是自沙克尔顿失败之后,整整四十三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人尝试过横越南极大陆。直到1957—1958年,作为国际地球物理年的一项独立活动,维维安·E·福克斯博士率领的英联邦穿越南极探险队才再次踏上征程。即便是福克斯,虽然他的探险队装备了能供暖的履带式车辆和动力设备,还是有很多人强烈敦促其放弃计划。并且,在经历了将近四个月艰苦卓绝的跋涉之后,福克斯才得以实现沙克尔顿在1915年时的预定目标。

那是沙克尔顿的第三次南极探险。第一次踏上南极是在1901年,当时他还是由著名的英国探险家罗伯特·F·司各特率领的全英南极探险队的一员。那次探险最终抵达南纬82°15′,距南极点七百四十五英里,是当时对南极大陆最深入的一次突进。

接着是1907年,沙克尔顿领导了第一次真正以征服南极点为目标的极地探险。他与同行的三名队友一起,历经艰辛突进到离目的地仅九十七英里的地方,但最后因食物短缺不得不半途折返。那次回程之行简直就是在绝望中与死亡赛跑。不过,探险队最终胜出。沙克尔顿返回英国后即被尊为帝国英雄,所到之处无不受到民众热捧,还被英王封为爵士。世界各国都对他大加赞赏。

他写了一本书,并且到处游历演讲,足迹遍布英伦三岛、美国、加拿大和欧洲大部。但是,还没有等到巡讲结束,他的心早已飞回了南极。

他曾经仅差九十七英里就能到达南极点,当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虽然还没能实现抵达南极点的目标,但只是时间问题。早在1911年3月,他就在致妻子埃米莉的信中写道:“我觉得,只要能够横越南极大陆,再来一次南极探险也并不为多。”

与此同时,一支由罗伯特·F·佩里率领的美国探险队在1909年抵达北极点。接着,在1911年底与1912年初之际,司各特的第二次南极探险受到来自挪威人罗纳德·阿蒙森的强势挑战,并且以晚于后者一个月多一点的结果而落败。尽管败于对手令人失望,但这远不是最悲惨的,因为司各特及其三位队友在经过顽强抗争后全都殉难,他们因患坏血病导致身体极度虚弱,最终未能再回到大本营。

当司各特征服南极点的消息和他悲惨去世的噩耗同时传回英格兰时,举国为之悲恸。感怀痛失英才之余,英国人还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们以往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极地探险纪录,如今却可耻地落在了挪威人的后面。

在这些事件的整个过程当中,沙克尔顿自己的穿越南极探险计划也一直在快速地向前推进。在早些时候为筹集资金而专门设计的企划说明书中,沙克尔顿极力强调此次壮举的无上荣耀,并将之视为穿越探险行动的根本理由。他这样写道:

“从情感的角度来看,再不可能有比这更伟大的极地之旅了,它将远比仅仅抵达极点就折返要伟大得多。我们已经在征服北极和第一次征服南极的行动中被别人打败,所以我认为,这一伟大使命必须由我们英国人来完成。这就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宏大也最激动人心的极地之旅——穿越南极大陆之行!”

沙克尔顿计划将一艘探险船驶入威德尔海,在瓦谢尔湾附近,大约南纬78°西经36°的地方,让一支由六个人和七十只爱斯基摩犬组成的雪橇小分队登陆上岸。差不多与此同时,另一艘船将进入罗斯海的麦克默多海峡,此处几乎就是由威德尔海大本营划一横越南极大陆的直线的另一端。罗斯海小分队的任务就是从大本营开始,一路建立持续不断的食物贮藏点,直到抵近南极点。在完成这一任务的同时,威德尔海小分队则乘坐雪橇向南极点挺进,每天的给养完全靠个人自带的配额解决。抵达南极点之后,他们将继续向巨大的比尔德莫尔冰川周边移动,并且在罗斯海小分队建立的最南端的贮藏点补充给养。之后那些沿途的定量贮藏点,则可以保证他们给养充足地抵达麦克默多海峡营地。

这就是当时写在纸上的计划,具有鲜明的沙克尔顿风格:做事决绝、大胆而又干脆利落。他对此次南极探险取得成功从来没有过丝毫的怀疑。

整个探险计划被某些团体诟病为太过“胆大妄为”。此话不假,但若不是这般无畏大胆,也就对不了沙克尔顿的胃口了。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典型的冒险家,万事不求人、浪漫奔放,还有一点点神气活现。

他四十岁,中等身材,脖子粗大,宽宽的肩膀,背略微有点驼,留着深棕色的中分头。他的嘴唇宽大,性感却又表情丰富,正是这同一张嘴,能时而欢笑如斯,时而又紧抿成一线。他的下颌如铁一般坚毅。他那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一如他的嘴唇,前一刻还溢满着快乐的光芒,转瞬又冷眼凝视得令人望而生畏。

他长相俊朗,不过经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仿佛思绪总是飘荡在别的什么地方似的,这让他的面色有时显得有些昏暗。他的手掌不大,但握力很强,充满自信。他说话时声音柔和,语速也有点慢,略带一点男中音,直教人联想到他那爱尔兰基尔达尔郡的家乡土音。

无论他心情如何,喜悦舒畅还是纠结郁闷,他的那个尽人皆知的特点是不会改变的,就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愤世嫉俗的人完全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指责说,沙克尔顿发起这次探险的根本目的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要为他欧内斯特·沙克尔顿本人谋取更大的荣誉,当然还有在如此规模的探险成功之后,作为队长所能得到的金钱回报。毫无疑问,这些动机的确强烈地存在于沙克尔顿的心里。他非常清楚社会地位以及金钱在这一切当中所能发挥的作用。其实,他生命中从未改变过(同时也极不现实)的梦想,至少在表面上,就是要获取经济上富裕的地位,而且还要能管一辈子。他很乐意把自己想象成一名乡绅,不仅脱离了终日劳作的苦海,还有足够的财富和闲暇做自己想做的事。

沙克尔顿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是一位饶有成就的内科医生的儿子。他十六岁时就加入了英国商船队,后来又稳定地逐级晋职,不过这种按部就班的升迁已经越来越不符合他那风风火火的性格了。

后来发生了两件对他至关重要的事,一件是1901年他和司各特一起到南极探险,另一件就是他娶了一位有钱律师的女儿。第一件事使他接触了南极大陆,从此他丰富的想象力一发不可收拾。而第二件事则大大增加了他对财富的渴望。他感到自己有责任为妻子提供她早已习以为常的那种富裕生活。“南极”与“多赚钱”在沙克尔顿的思维里或多或少成了同义词。他觉得如果在这件事上获得成功,那将是奇迹般的英勇壮举,全世界的人都会对此浮想联翩,而这也必将打开通向名誉和财富的大门。

在从事极地探险的间隙,他也从没有放弃对财富的不懈追求。他始终痴迷于开创新的计划,并且每一次都深信不疑这将会给他带来财富。这里不可能将他的计划一一列举,不过其中包括诸如生产香烟(只要用他的名气就一定能成功)、建立出租车队、在保加利亚开矿、建立捕鲸工厂,甚至挖掘埋在地下的宝藏之类。他的大多数想法基本流于空谈,即便偶有付诸实施,多半也不成功。

沙克尔顿极不情愿被日常生活的鸡毛蒜皮所累,但对那些不靠谱的创业计划却始终热情高涨,这难免让人说他不够成熟,缺乏责任心。也许他真的就是这样,如果按照世俗的标准来衡量的话。然而,创造了历史功绩的伟人们——比如拿破仑、纳尔逊和亚历山大——从来也不会循规蹈矩。因此,拿普通人的标准来评价他们就太不公允了。毫无疑问,在他所从事的探险事业中,沙克尔顿也算得上是一位非凡的领袖人物。

同样毋庸置疑的是,南极探险对沙克尔顿来说并非仅仅意味着上不了台面的赚钱手段。说真的,他还的的确确需要这样一次行动,这场行动规模浩大、要求严苛,足以成为检验其畸形自我和无法改变的内心驱动力的试金石。一般而言,在沙克尔顿大胆突进的超强能力面前,几乎任何事情都不在话下。在日常生活中,他就好像一匹法国柏雪龙重型驮马给拴到了小儿的童车上;但是在南极,这里却有着挑战其能力极限的重荷。

所以,虽然沙克尔顿在日常生活的许多方面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缺乏能力,但他却具备可与有史以来不多的伟人们相媲美的禀赋甚或天分,那就是真正的领导才能。正如他的一位队员所说,“他的确是一个前无古人的伟大领导者,无人能及”。尽管沙克尔顿也有这样那样的弱点和不足,但是如下的称颂,他应是当之无愧的:


要论科学有致的领队艺术,当属司各特;要论快速高效的行进安排,非阿蒙森莫属;但要论绝处逢生,于看似无望的困境中逃脱,那就只有真心地祈求沙克尔顿。


当时,正是这位先生完善了徒步横越南极大陆的想法。

这次南极探险所需的最大物件就是运送两支远征分队去南极的两艘船。沙克尔顿从著名的澳大利亚探险家道格拉斯·莫森爵士那里买来“极光号”,一艘建造得非常坚固的当时常见款式的航海船。“极光号”已经两次前往南极执行探险任务。这次她将运送罗斯海分队去南极,该队由埃涅阿斯·麦金托什海军少校率领,他曾在沙克尔顿1907—1909年的探险中在“尼姆罗德号”上服役。

沙克尔顿将亲自指挥真正横越南极大陆的那支分队,行动从南极洲的威德尔海一侧展开。为了给自己的探险分队配备一条船,沙克尔顿打算向挪威捕鲸业巨头拉斯·克里斯滕森采购,因为后者已经下单建造一条专门的船,用来运送到北极去捕猎北极熊的那些探险队。这样的捕熊探险队在当时的富人圈里正变得越来越流行。

克里斯滕森在这桩买卖上有一个搭档,那就是比利时人M·杰拉许男爵。此公曾在1897年的一次南极探险中担任队长,因此能够对这艘船的建造贡献许多有益的建议。然而,就在这条船建造的过程中,杰拉许的财务上出现困难,他不得不退出。

由于合作伙伴的退出,克里斯滕森对沙克尔顿提出要买下这条船感到很高兴。他们最终的成交价是六万七千美元,这比克里斯滕森当初造船时付出的要少很多,但他情愿吃这个亏,因为他希望为沙克尔顿这样的大探险家的远征计划助一臂之力。

这艘船原本被命名为“北极星号”。购船交易结束后,沙克尔顿重新命名此船为“坚忍号”,以传承其家族的族训——Fortitudine vincimus(坚忍以胜)。

与所有此类民间自发组织的远征一样,对于帝国横越南极探险来说,经费大概是首屈一指的头疼事。沙克尔顿花费近两年的时间筹措资金支持。英国政府和各种科学团体的眷顾是必须争取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够使这次远征名正言顺地成为一次严肃的科考之旅。然而,沙克尔顿对科考的兴趣根本没法和他对探险的热爱相提并论,所以难为他竟然也为科考下了一些功夫。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许有点虚伪,但不管怎样,最后毕竟还是有一组能干的科考人员参加了这次远征。

尽管沙克尔顿的人格魅力和说服力相当不错,可他还是一次次地大失所望,因为很多已经答应得好好的资助最后都未能兑现。他最终从苏格兰富裕的黄麻纤维制造商詹姆斯·凯尔德爵士那里得到了十二万美元。英国政府通过了一笔大约五万美元的拨款给沙克尔顿,而皇家地理学会则象征性地贡献了五千美元,以此表明其原则上同意此项探险计划,但绝非完全意义上的正式批准。更少的捐款来自达德利·道克和珍妮特·斯坦康姆-威尔斯小姐,另外还有数百笔更小额的款项是由世界各地的人们捐助的。

出于习惯,沙克尔顿在某种意义上将此次探险做了抵押,方法是提前预售探险所能带来的各种商业收益的权利。他允诺日后撰写一本关于此行的书。他出售了电影和摄影作品的拍摄权,并同意归来后做一系列讲座。但是,所有这些安排都基于这样一个假设,那就是沙克尔顿最终能活着回来。

与寻求资金支持方面的极端困难相比,招募参与远征活动的志愿者就显得十分容易和简单。当沙克尔顿对外宣布探险计划后,他一下子就收到如雪片般飞来的五千多份个人申请,其中甚至还有三位女孩,全都要求随队远征。

因为探险队给的薪水很少,也就刚刚对得起所期望的服务,所以那些志愿者其实全都是被探险精神所打动而来的,并且可以说几乎无一例外。队员的薪酬分不同的档次,从熟练水手一年两百四十美元一直到最富有经验的科学家一年七百五十美元不等。即使这样,不少人也还是到了探险结束才拿到自己的薪水。沙克尔顿认为,能获批参加此次探险本身就足够了,特别是对那些科学家而言,因为横越南极探险为他们各自学术领域的研究提供了无与伦比的机会。

沙克尔顿以经过考核的老手为骨干制定了一份队员名单。副队长这第二把交椅归了弗兰克·王尔德,这是一个身材矮小但体格健硕的男人,他那已经稀疏的灰褐色头发正以飞快的速度脱落殆尽。王尔德谈吐文雅,待人随和,但其内心还是挺有一股子硬气的。在1908年和1909年的极地探险大比拼中,他曾经是沙克尔顿的三名队友之一,而沙克尔顿也对他表示了极大的尊重和偏爱。事实上,他们两人形成了互为依傍的绝配搭档。王尔德对沙克尔顿的忠诚毋庸置疑,其话语不多又相对缺乏想象力的性格,恰恰与沙克尔顿喜欢异想天开又时常爆发的秉性形成完美的互补。

“坚忍号”二副的差事给了托马斯·克林,这位爱尔兰人个头挺高,瘦骨嶙峋,说话直截了当。克林长期在皇家海军服役,养成了绝对服从的纪律性。他还和沙克尔顿一起参加过司各特1901年的探险。他也曾在“新世界号”上当过水手,这艘船曾于1910—1913年间运送命运多舛的司各特探险队到过南极。鉴于克林的经验和能力,沙克尔顿打算让他在六人横越小队中担任雪橇组的驭手。

阿尔弗雷德·齐汉姆是“坚忍号”的三副,从外表看正好与克林相反。他身材小巧,甚至比王尔德还要矮,为人低调谦逊,总是一副讨人喜欢的样子。沙克尔顿称齐汉姆为“南极老兵”,因为他已然参加过三次南极探险,其中一次是和沙克尔顿,还有一次是和司各特。

接下来要说到的就是乔治·马斯顿,三十二岁的他是探险队的专职画师。马斯顿长着一张娃娃脸,胖乎乎的,在沙克尔顿1907—1909年的远征中干得非常出色。他有一点和别人不一样,那就是他是一个有家室和孩子的男人。

当托马斯·麦克劳德最终签约成为“坚忍号”水手时,此次远征由老手们组成的团队核心终于尘埃落定。托马斯本人曾经参加过1907—1909年的那次探险。

在挑选新加入者方面,沙克尔顿的方法似乎完全随心所欲。如果他看谁顺眼,就会收下;如果不对眼,那就拉倒。他作出这些决定比闪电还快。从找得到的记录来看,沙克尔顿面试任何一名颇有潜力的探险队员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

莱昂纳德·赫西个子既不高也不大,但性格上不轻易服输,言语尖刻,尽管毫无相应的资历,他却能签约成为探险队的气象员。沙克尔顿就是觉得“赫西长得挺好玩”,而且赫西最近刚结束在炎热的苏丹的一次探险回到国内,当时的身份是人类学家,这一点很对沙克尔顿古怪的性情。赫西立刻参加了一期气象专业的强化培训班,事后证明很有效。

亚历山大·麦克林大夫是探险队的两名队医之一,应聘时的一句回答引起沙克尔顿刮目相看。当时沙克尔顿问他为什么要戴眼镜,他说:“不戴眼镜的话,许多聪明面孔也会是一副傻样。”雷金纳德·詹姆斯签约成为物理学家,在此之前沙克尔顿问过他牙齿怎么样,有没有静脉曲张,脾气好不好,还有会不会唱歌。对这最后一个问题,詹姆斯一脸茫然。

“哦,我的意思不是说要唱得跟男高音卡鲁索似的,”沙克尔顿安抚他说,“我想不管怎样你总能跟小伙子们吼两嗓子吧?”

尽管录取与否都是顷刻之间的决定,但沙克尔顿对合适的人才却从来没有看走眼过。

1914年的头几个月用来收集数不胜数的装备物品,还有那些可能用得着的后备库存和其他装备。雪橇也都设计好了,并且还拿到挪威白雪皑皑的山上去测试。为防治坏血病而设计的新的配给方案进行了试用,同样进行试用的还有专门设计的极地帐篷。

终于,到了1914年7月底,所有该收集的物资都收集到了,该测试的东西也都测试过了,并且全部物品都已装上了“坚忍号”。8月1日,“坚忍号”从伦敦东印度码头扬帆启航。

但是,在最近这些风云变幻的日子里所发生的悲剧性政治事件,不仅令“坚忍号”的启航黯然失色,同时也威胁到了整个南极探险计划。奥地利王储弗朗茨·斐迪南大公于6月28日被刺杀,一个月后,奥匈帝国向塞尔维亚宣战。战争的导火索点燃了。当“坚忍号”锚泊在泰晤士河口的时候,德国已经向法国宣战了。

接着,英王乔治五世为即将进行的南极探险向沙克尔顿颁授了英国国旗,而这一天恰恰就是英国向德国宣战的日子。沙克尔顿的处境从未像现在这样糟糕,去探险要挨骂,不去也得挨骂。眼看着他就要成行,这可是他梦寐以求,并且整整准备了四年的一次极地探险。为了这次探险,他花掉了大笔大笔的资金,其中不少还附带着将来必需兑现的承诺,而且他为策划和做准备还花去了数不清的时间。但同时,他也非常强烈地希望在战争中尽一己之力。

沙克尔顿费了很长时间来辩论到底该怎么办,并和一些专家,尤其是他的主要支持者,就此事进行了详细的讨论。终于,他作出了一个决定。

他召集全体探险队员开会,向他们解释说,他希望他们能同意给英国海军部发一封电报,请求由帝国政府来决定整个南极探险计划的去留。所有人对此都表示赞同,于是他给海军部发去了电报。政府的回电就两个字:“实施。”两个小时后,时任海军部第一部长的温斯顿·丘吉尔发来了一封长一点的电报,表明政府要求探险队照原计划进行。

“坚忍号”五天后由普利茅斯港扬帆启航,一路驶向布宜诺斯艾利斯。沙克尔顿和王尔德留了下来,他俩要最终处理一下经费安排方面的事宜。他们稍后将会搭乘速度更快的商业班轮,与“坚忍号”在阿根廷会合。

横越大西洋的航行实际上成了一次试航。对于“坚忍号”而言,这是自一年前在挪威建成下水后的第一次远程航行;而对于船上大多数的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乘帆船远航。

“坚忍号”的外观无论用何种标准来衡量都堪称漂亮。这是一艘典型的三桅船,三根桅杆中的前桅挂横帆,后面的两根则挂纵帆,就好像双桅纵帆船。“坚忍号”的动力来自三百五十匹马力的燃煤蒸汽发动机,使其航速最高达到十点二节;船围共长一百四十四英尺,一根主梁长二十五英尺,虽说不上超大,但也足够大了。而且,尽管“坚忍号”光滑黑亮的船壳从外面看与其他大小相似的船无异,但其实却不然。

“坚忍号”的龙骨由四块结实的橡木组成,上下重叠,合在一起的厚度达到七英尺一英寸。两侧船帮用的板材也是橡木和挪威高山冷杉木,厚度从十八英寸到二十一点五英寸不等。在船板的外面,为了防止被坚冰撞击受损,还从头到尾加装了绿心樟木做的护套。绿心樟木的分量比铁疙瘩还要重,而且坚硬得无法用普通工具来加工。“坚忍号”的框架不仅厚度翻番,从九点二五英寸到十一英寸不等,而且跟普通的船相比数量也翻番。

“坚忍号”的船首在建造时受到特别关注,因为这里是会迎头撞上坚冰的部位。每一根木材都是直接从特别挑选的整棵橡木凿塑而来,因此其自然生长的曲线方能与设计相吻合。这些部件拼装之后,总的厚度达到四英尺四英寸。

但是,打造时植入“坚忍号”船体的远非仅有坚硬度。此船建于挪威的桑德尔福德,制造者是久负盛名的弗拉姆奈斯船厂,该厂常年制造专门用于南极和北极捕鲸和捕海豹的船只。然而,当造船工匠打造“坚忍号”时,他们就意识到这条船也许是同类船中的极品,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此船还成为该厂最受重视的招牌项目。尽管沙克尔顿当时买下“坚忍号”仅花了六点七万美元,但在今天,如果拿不到七十万美元,弗拉姆奈斯船厂是绝对不会承建这样一条船的,因为据他们估计,整个工程的造价可能高达一百万美元。

“坚忍号”由安德鲁·拉尔森设计,每一处接头和每一个转接件都和其他部件交叉重叠,以求最大的牢固度。整个工程由木船建造大师克里斯蒂安·雅各布森进行一丝不苟的全程监督。他坚持雇用那些不仅造船手艺高强,而且自己也曾在捕鲸船或捕海豹船上干过的工匠。他们对“坚忍号”的每一处细节都十分上心。他们精心挑选每一根横梁和每一块木板,并把它们严丝合缝地拼接起来。为了求吉利,在竖船桅杆的时候,这些迷信的造船工把一枚古挪威的铜币放在每一根桅杆底下,说是可以防止桅杆折断。

到1912年12月17日“坚忍号”下水时为止,这条船是挪威——也许还包括世界其他地方——所建造过的最结实的木帆船。不过,也许“弗拉姆号”是个例外,弗里德约夫·南森和阿蒙森都先后使用过那艘船。

然而,两艘船毕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弗拉姆号”的船底呈圆碗形,因此,一旦坚冰合围过来,就有可能因承受不了巨大压力而散架。而“坚忍号”则是按照在相对松散的浮冰环境中航行设计的,所以没有建成圆碗形,这样便可以抵御任何强度的压力。“坚忍号”相对来说偏向直舷型,就像大多数普通船只那样。

然而,在从伦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程中,“坚忍号”的船体对于大多数成员来说却似乎太圆了。至少有一半的科考人员晕船,就连高大威猛而且直爽的莱昂内尔·格林斯特里特,这位有着长期乘帆船在海上闯荡经历的大副也宣称,这船的表现实在是“糟糕得让人受不了”。

横越大西洋的航程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航行期间,“坚忍号”由从十六岁起就在海上漂泊讨生活的新西兰人弗兰克·沃斯利执掌。沃斯利现年四十二岁,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他是个胸部厚实的男人,比一般男人的平均身高略微低一点点,长相粗犷但不失英俊,常常带着一副与生俱来的淘气表情。想要沃斯利摆出严厉的样子来简直太难啦,即便他自己想这样也做不到。

他是个敏感而又好幻想的人,不管真实与否,当初如何加入此次探险的经过再好不过地诠释了他的性格特征。照他的话讲,当时他的船正好在伦敦靠岸,他自己住在一家酒店里。后来,有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中看到伦敦西区原本很时尚的伯灵顿大街上到处都是大块大块的浮冰,而他则指挥着一条轮船穿行于其中。

第二天一早,他就急匆匆地赶往伯灵顿大街。当他沿着伯灵顿大街一路走过的时候,瞧见一扇大门上挂着一块铭牌,上面写着:“帝国穿越南极探险队”(其实此次探险活动的伦敦办公室确实就设在新伯灵顿大街4号)。

走到里面,他见到了沙克尔顿。两人为对方所吸引,相见恨晚,沃斯利根本用不着说想要参加此次探险之类的话。

“你被录取了,”沙克尔顿在寥寥几句对话之后说道,“等我发报给你,就来上船吧。我会尽快告诉你所有的细节。再见!”

他说着握了握沃斯利的手,这次面试(如果姑且也算面试的话)就这样结束了。

沃斯利后来被任命为“坚忍号”的船长。沙克尔顿是探险行动的总指挥,沃斯利在其领导下负责与探险船航行相关的一切船务事宜。

沙克尔顿和沃斯利在个人气质上有一些相似的特点,他俩都是充满活力、富于想象力,还非常浪漫的人,而且都对探险情有独钟。但沙克尔顿的天性总是能让他当上领导,而沃斯利却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他压根儿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常常会令人意想不到地兴奋万分,热情高涨。这次横跨大西洋之旅的领导职责虽然历史性地落到了他的肩上,但结果充其量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当好这个领头人,但是很可惜,他当得一点也不到位。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太过情绪化的毛病爆发了,当时大家正在做礼拜。就在几段相当虔诚的祈祷文诵读之后,他突发奇想地要唱赞美诗,于是就拍拍手打断了进行得好好的祷告程序,不管不顾地提出他的请求:“红乐队在哪儿呢?”

“坚忍号”于1914年9月驶抵布宜诺斯艾利斯港。至此,沃斯利的不讲纪律导致全队士气跌至令人难过的境地。不过,沙克尔顿和王尔德总算及时从伦敦赶来汇合了,他们一到就严厉整肃队伍。

船上的大厨曾在整个航程中对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一次他喝得醉醺醺地登船,结果立马就被炒了鱿鱼。让人吃惊的是,马上就有二十人来申请补缺。这份差事最后给了说话尖声尖气的查尔斯·格林。此人跟前任相比,整个就是另一类人,做事较真到一根筋。

后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两个水手上岸后跟格林斯特林鬼混一夜未归,结果一样被开除跑路。船方决定,所有职位都必须一个萝卜一个坑,宁缺毋滥。于是,空缺就给了二十六岁的加拿大人威廉·贝克韦尔,他在离布宜诺斯艾利斯不远的乌拉圭的蒙得维的亚港失去他曾服务的船。与他同来的还有十八岁的珀斯·布莱克波罗,这位矮壮的同船水手也暂时被聘用了,在“坚忍号”停靠布宜诺斯艾利斯期间给大厨打下手。

与此同时,“坚忍号”的专职摄影师弗兰克·赫尔利从澳大利亚赶到。赫尔利曾参加道格拉斯·莫森爵士组织的上一次南极探险,沙克尔顿之所以聘用他,完全是看中他在那次探险中以出色的业绩所赢得的名声。

最后,本次横越南极探险的最后一批正式成员们齐集甲板:一共六十九条从加拿大购买后直接运来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雪橇狗。它们被关在沿船中部主甲板修建的狗棚里。

“坚忍号”于1914年10月26日上午10点30分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驶往它将停靠的最后一个港口——位于南美洲最南端荒无人烟的南乔治亚岛。它沿着越来越开阔的普拉特河口驶进大海,并于翌日早晨在雷卡拉达灯船港告别了它最后的领航员。日暮黄昏,陆地终于在视线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