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诗歌也是修行

我与符西锋相识怕有十几年了,是在校内公共选修课唐宋文学的课堂上。学生们大多被“胁迫”为修学分而来,十足的诗外人,不是把诗当作知识记诵,就是借诗引发个人无端悲喜感触的摆件和装饰,招之若奴仆,弃之如敝屣;听者难,讲者亦难,光景惨淡得很。只有他,口齿嗫嚅,诗心如稚子,浑不晓人情世故的样子;偏又爱发言,见识颇可观,不招同时听课者喜欢。我之注意他,大概有一点恻隐和相惜之意。

这门课我只教了一学期,每周一次。班上其他学生全不记得,只有符西锋和我联系到现在。在我看来,我们师生的交往实在是萍水相逢,平素亦未尝通问慰,而符西锋却好像感念不已。数十年间,他变换了不少次工作,去过不同的地方,与我的联系却始终如檐间游丝,顽强而执着,从来没有断绝。我之注意符西锋,恐怕对他的纯明朴拙也有一点诧异和敬重。

这次我禁不住他温语软缠,战战兢兢为其诗集说上几句,本打算聊叙契阔而已。

谈诗我是愿意的,但却不是谈现代诗歌或外国诗歌。诗歌的背后总涉及一个稳定的观念体系,不管那个“体系”以何种方式发挥作用——概念的、理论的、经验的和文学叙事的。只是各种各样现代诗的观念,相互攻讦,各是其是,互非其非,“你方唱罢我登台”,最终免不了被德里达式的解构。我看到韩寒与一些现代诗人的“骂战”,尽管也有感于大众传播媒介“集体的无良”,同情诗人赵丽华等躺着中枪的尴尬境遇,但对这场“骂战”的结果还是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就是因为中国当代的诗歌,实在——乏善可陈,式微得很;而那些所谓现代派诗人们的争辩,又令人作呕地矫情、做作、高自期许而实则粗俗鄙陋,套用闻一多先生的批评,他们真是“堕落”和骂娘都没有真诚。至于讨论诗歌的本质、诗心,诗歌的诠释,诗歌创作和传播的语境,以及诗歌的社会功能等,我深知只可为知者言,不足为外人道。我不冬烘,自然不会借这一种场合或语境来认真地谈!

想说和能说的其实不过是白居易的一个启示,文章既可以“得名”,亦可以“得罪”(见《与元九书》)。古代创作诗歌不是一种职业,只有“喜怒窘穷,忧悲愉快,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万般无可奈何之情、不吐不快之意,一寄于诗,方可感人,落在人心。只是这样一来,古代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境况便不甚美妙了,欧阳修转述梅尧臣论“诗必穷而后工”,算是明白人。而杜甫更早地就认清了这个事实,所以才有了对李白沉痛的认同和惺惺相惜“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以及“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的反语和自嘲。

诗歌的境遇与古代相比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善。我想起去年(2015)与汪国真先生一同做电视节目时,他说自己的诗,前景有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得不转而写歌词,不久他即谢世;又想起67岁的北岛先生谈及他的诗《在天涯》时说,“我到处漂泊,永远在失败”,心里十分难过,遂更不明白符西锋这个年轻后生何以十几年不改其爱诗之心,痴癫狂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以单薄渺小之躯独自与风车作战,其势必如螳臂当车。他未必不明白这一点,仍然要飞蛾扑火,“春蚕到死”,“蜡炬成灰”,好诗如好色,究竟意欲何为?

我不会天真地相信曹丕关于文学是“经国伟业,不朽盛事”的鬼话,自己也早已不看诗歌、小说和电影了。只是我清楚地知道读台湾洛夫先生的《唐诗解构》时心里的兴奋和蠢蠢欲动,以及读席慕蓉那些如“人类初心”“夏日芙蓉”一般的诗歌时自己的肃穆、沉静和无边的怅触与爱怜的情感。唉!诗歌毕竟是需要真心诚意的。诗歌还可以比作个人的修行,是“饥来则食,困来即卧”的,只不过彼食彼卧,无须百般计量,千般求索,心地要纯明,目的须绝对单纯,最终不过是一种“不修之修”,是一种生活态度、选择和信念罢了。

杜甫当年言及众人皆浑噩征逐,各怀“稻粱”,他知道这一点,只是不肯做,因为他的选择出自“物性”和“本心”,所谓“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符西锋的诗集,倘若出自其本心,出自潜意识里深刻的欲望和需要,庶几可以无悔矣。

我从聊以塞责般地写几句话开始,最终还是“较真儿”地发了一点牢骚,动了些许感情,算是还了符西锋君的人情。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何依工

2016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