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死亡
- 世界文学名著(全套50册)
- (苏)高尔基等
- 10022字
- 2022-07-26 16:49:20
正值黎明之际的生命,
被死亡的幕布掩盖,
遮断了我们的视线,
千万不要哭泣悲哀。
伊娃的卧室十分宽敞,与家里所有别的房间一样,也和宽阔的走廊相连。其中,一侧与父母的卧房互通,另一侧则与奥菲丽亚小姐占用的卧房相通。房间的布置陈设,满足了圣克莱的眼光和情趣,其风格与房间主人伊娃的性格特别谐调一致。窗户上挂着玫瑰红和纯白相间的薄纱窗帘,地板上铺着从巴黎定做的地毯,上面的图案是圣克莱自己设计的:四周一圈玫瑰花蕾和绿叶花边,中央一簇盛开的玫瑰花。竹制床架、椅子和躺椅,做工式样特别雅致、花哨。床头上方,一个雪花石膏托架上,立着一尊美丽天使的雕像。他双翼下垂,手托一顶桃金娘叶编织成的王冠。托架下,一顶银白条纹的玫瑰红薄纱轻帐罩住了床铺,以备驱赶蚊虫之用。处在那种天气里,这是每处就寝地方都必须添设的东西,不可或缺。优雅竹制躺椅上,堆着许多玫瑰色锦缎靠垫,从上方雕像的手里也挂下一顶与床铺上相同的薄纱蚊帐。屋子中央,一张编织奇特的轻便竹桌子,摆着一只巴罗斯[106]花瓶,形状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色百合花,瓶里总是插满鲜花。桌上还放着伊娃的书籍和小件饰物,此外还有一个造型优美的写字架。这是伊娃的父亲见她想提高书写水平时给她买来的。房间里有一壁炉,大理石的炉架上,供一尊耶稣接纳儿童的优雅的小雕像,两侧各有一只大理石花瓶。每日清晨,汤姆都怀着骄傲和愉悦,往里边插上花束。四壁点缀着精美油画,画的是神态各异的稚童。简而言之,举目望去,视线所到之处,无不看到童年、美与宁静的图像。在清晨朝霞的辉映中,伊娃睁开她那小小的眼睛,每每看到令她心旷神怡、逗起她美妙思绪的东西。
在转瞬即逝的时间里,那使伊娃精神振作的诱骗力量,正在迅速消退。人们听到她在走廊里轻快脚步声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越来越频繁地发现她靠在开着的那扇窗户旁边的小躺椅上,那双深嵌的大眼睛,出神地盯着湖水的涨落。
一天,将近后半晌的光景,她正这样斜靠在躺椅上,《圣经》半开半合,光洁透明的小手指无精打采地放在书页之间,突然听到从走廊传来母亲尖厉的声音。
“怎么,你这个窝囊废!你这是又作了什么孽呀!把花给我摘下来了,嗯?”接着,伊娃听到一记令人痛心的耳光声。
“天哪,太太!花是给伊娃小姐摘的。”伊娃听到一个声音说。她心里明白,这是托普茜的声音。
“伊娃小姐!说辞倒蛮漂亮!你以为她要你摘的花,你这个没有出息的黑鬼!给我滚开!”
转眼之间伊娃离开躺椅,来到走廊里。
“哦,别这样,妈妈!我喜欢这些花,请给我吧,我要这些花!”
“什么,伊娃,你屋里都摆满了花呀?”
“花再多我也不嫌,”伊娃说,“托普茜,把花拿到这里来。”
一直绷着脸,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的托普茜,这时走过来,把花递给伊娃。递花的当儿,她一反往常的怪异放肆和兴高采烈,神色犹豫而羞赧。
“这束花真漂亮!”伊娃望着花说。
这的确是十分与众不同的一束花:一枝猩红艳丽的天竺葵,还有一枝带着晶莹闪光绿叶的日本白色山茶花。捆束在一起的时候,显然是注意到了色泽的对比,每一片绿叶也都是细心琢磨之后,才安排配置好的。
伊娃说话的时候,托普茜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托普茜,你把花配置得真好!”伊娃说,“喏,这只花瓶里什么花都没有,我希望你天天给它插上花。”
“唉,这可怪了!”玛丽说,“你到底干吗要这束花呢?”
“这你就别管了,妈妈。你就答应让托普茜替我插花吧,行不行?”
“当然行,只要你高兴就成,宝贝!托普茜,听见小姐说的话啦?要小心伺候着。”
托普茜略一屈身行礼,眼睛望着地上;她转身走开时,伊娃瞥见一滴泪珠儿从她脸颊上流下来。
“你明白了,妈妈,可怜的托普茜愿意为我做点事,这我心里有数。”伊娃对妈妈说。
“哼,废话!只不过是她喜欢恶作剧罢了。她知道不该摘花,可偏偏要摘,就是这么回事。不过,你要是喜欢她给你摘花,那就摘去吧!”
“妈妈,我看托普茜跟以往不一样了,她正想学着当个好孩子。”
“她要想学好,还得老长时间哩!”玛丽心不在焉地大笑起来。
“噢,妈妈,你明白可怜的托普茜的处境,她时时处处都不如意。”
“到这里以后就不这样了,我敢说。尽管劝说她,教导她,为她做了任何人在世上能做到的事情,可她还是那么讨人嫌,永远叫人讨厌。这个小东西,简直不可造就!”
“不过,妈妈,把她养大跟把我养大可不一样。我有好多亲人,有好多东西教我学好,让我感到幸福,可她到这里来以前,一直是怎么养大的呀!”
“很可能是这样。”玛丽打着呵欠说,“哎哟,天怎么这样热啊!”
“妈妈,托普茜要是信奉基督,就会跟我们大伙一样,变成天使。你相信这一点,是不是?”
“托普茜?你想得可真荒唐!除了你,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点。但愿她能变成天使。”
“可是,妈妈,难道上帝不是她的天父吗?就跟是我们的天父一样!难道耶稣不是她的救主吗?”
“嗯,也许是吧。我相信上帝创造了所有的人,”玛丽说,“我的香精瓶在哪儿?”
“怪可怜的,咳,真可怜见儿哪!”伊娃向外眺望着远方的湖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可怜什么?”玛丽问。
“噢,不管什么人,原本都是能够变成天使,跟天使们在一起生活的,可是,却越来越下作,而谁也不来帮助他们!唉,真可怜见儿的!”
“可我们有什么法子?操这份心没用,伊娃!我不明白该怎么办,但我们自己处境优越,应该感恩知足啦。”
“我很难这样想,”伊娃说,“一想到有苦命的人没有什么优越环境,我心里就不好受。”
“这就太奇怪了,”玛丽说,“我相信,我学到的教义是让我对自己的优越处境感恩知足的。”
“妈妈,”伊娃说,“我打算剪掉一些头发,多剪一些。”
“为了什么?”玛丽问。
“妈妈,我想趁自己还能亲自办到的时候,赠送给亲人们一些头发。你叫姑姑来替我剪剪,好不好?”
玛丽提高了嗓门,呼唤隔壁房间里的奥菲丽亚小姐。
奥菲丽亚小姐进屋时,伊娃从枕头上略微抬起头来,摇散了一头棕黄色鬈发,十分顽皮地说:
“过来,姑姑,来给羊剪毛呀!”
“这是怎么回事?”圣克莱问。他手里拿着在外面给伊娃买的一些水果,这时恰好走进来。
“爸爸,我只是想叫姑姑替我剪掉一些头发。头发太多,弄得头皮热乎乎的。再说,我也想送一些给别人。”
奥菲丽亚小姐手持剪刀,走上前去。
“当心,看别弄坏了发型!”伊娃的父亲说,“剪掉底下那些不露在外面的好了。伊娃的鬈发是我的骄傲。”
“哦,爸爸!”伊娃伤心地说。
“是这样。我想让鬈发保持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我好带着你到你伯父的种植园那里,去见你堂哥亨利克哪!”圣克莱喜形于色地说。
“我多会儿也不去那儿啦,爸爸,我要到一个更美的国度里去。哦,千万别不相信我!难道你看不出来,爸爸,我身子一天比一天衰弱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我相信这样一种残酷的事情,伊娃?”父亲问道。
“只不过因为这是事实,爸爸,而且,你要是这会儿就相信了,说不定还会跟我一样感到高兴哩!”
圣克莱紧闭起嘴唇,站在那里,黯然神伤地望着那些长长的美丽鬈发。鬈发从孩子头上剪下来,一绺一绺地放在她的膝头。她拿起鬈发,一本正经地看着,缠在瘦削的手指上,同时,不时焦虑地望着父亲。
“这正是我预料当中的情况!”玛丽说,“也是损害我身子健康的东西。虽说别人都看不出来,可它一天天带我走向坟墓。这我早就看出来的。圣克莱,事后你一定会明白我说得不错。”
“这肯定会让你感到很大的安慰!”圣克莱语气干涩而愤然。
玛丽仰靠在躺椅上,一方细手帕捂住了脸。
伊娃清澈的碧眼,时而望望父亲,时而看看母亲。这是一半摆脱了尘世羁绊灵魂的那种静谧而会心的凝视。显而易见,她觉察领悟到了父母两者之间的区别。
她朝父亲打个手势,他走过来,坐在了她身边。
“爸爸,我的体力一天天衰弱,我明白自己得走了。我还有些话要说,有些事要做——有些事我应该去做,可是,在这一点上,我说一句话你都那么不愿意听。然而,事情必然会这样,是没法子推迟的。千万请你允许我现在说出来吧!”
“我的孩子,我允许!”圣克莱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抓住伊娃的手,说。
“那么,我想跟我们家里所有的人一起见一面,我有些话得跟他们说一说。”伊娃说。
“好的。”圣克莱强忍着苦涩说。
于是,奥菲丽亚小姐派了人出去传话,不一会儿,所有奴仆都召集到屋子里来。
伊娃仰靠着枕头,头发在脸周围披散下来。潮红的两颊,与她煞白的肤色,以及她五官和四肢瘦削的轮廓,形成了令人痛心的对照。一双精灵般的大眼睛,真挚地望着每一个人。
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切,攫住了那些奴仆的心。那张灵动的面孔,那些剪下来放在身旁的绺绺长发,她父亲背转过去的脸孔,以及玛丽的呜呜咽咽,转瞬间掀起了多愁善感黑人的感情波澜。他们进来时,都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悲声叹气,摇头哀惋。室内那片深沉的静默,仿佛在进行葬礼一般。
伊娃欠起身子,诚挚地望着周围的每一个人,许久许久。大家都面带忧惧,一副悲伤的模样,不少女人用围裙捂住了脸。
“亲爱的朋友们,我打发人叫你们都到这里来,”伊娃说,“是因为我爱你们,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希望你们永远不要忘记……我就要离开你们了,几个礼拜以后,你们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说到这,从在场的所有人中间,爆发出的阵阵呻吟、抽泣和恸哭声,打断了孩子的话,使她那微弱的声音,完全被淹没了。她略等了一会儿,随即用制止大家抽泣的口吻说:“如果你们也爱我,就绝不能再这样打断我,要听我讲话。我想跟你们谈一谈你们灵魂的事……你们当中恐怕有不少人对灵魂满不在乎,只考虑今生今世。可是,我想让你们记住,还有一个美丽的世界,耶稣居住的世界。我就要到那里去了,你们也能够到那里去。那个世界属于我,也同样属于你们。不过,如果你想去那里的话,就绝不能懒懒散散、马马虎虎、混混沌沌地过日子。你们必须成为基督徒。你们必须记住,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变成天使,永远变成天使……你们如果想做基督徒,耶稣肯定会佑助你们。你们必须向他祈祷,必须诵读——”
孩子自己停顿下来,怜悯地望着他们,接着忧心如焚地说:
“天哪!你们不识字啊,苦命的人们!”说着,伊娃把脸埋在枕头里抽咽起来。这时,正在往地板上跪下去的听众中,传来一阵阵的抽咽,又使她振作起来。
“这没有什么关系,”她抬起脸,噙着泪花,愉快地微笑着说,“我替你们祈祷过了,而且我知道,即使你们不识字,耶稣也会佑助你们。你们大家都要尽各人的所能,天天祈祷,求耶稣佑助你们,一有可能,就请别人给你们诵读《圣经》,我相信能够在天堂跟你们大家相会的。”
“阿门。”汤姆和玛咪,以及几个年长的卫理公会教徒口中喃喃地呼应着。那些不大解事的年轻人,一时之间也彻底受到感动。把头弯在两膝之间,一个劲儿地呜咽抽泣。
“我知道,”伊娃说,“你们都爱我。”
“是的,哦,是的!我们当真爱你!愿上帝保佑你!”众人不由自主地应声答道。
“是啊,我知道你们爱我!你们无论什么时候,没有一个人待我不好,所以我想给你们一点东西。当你们看见它的时候,就永远忘不了我。我想把自己的一绺头发,分发给你们。这样,每当你们望着它时就会想起,我爱过你们,而现在进了天堂,还有,我想在那里跟你们大伙儿见面。”
奴仆们簇拥在那小人身旁,泪水涟涟,哭声不断。当他们从她手里接过那绺头发,在他们心目中,仿佛是她爱心最后标志的那绺头发时,那场面简直不可能见诸笔墨。他们跪下来,抽咽着,祷告着,亲吻她的衣裙;上了年纪的奴仆,则按照心肠慈善的黑人方式,向她诉说亲切的话语,里面夹杂着祷告和祝福。
奥菲丽亚小姐担心,这一切激动人心的场面,会对她的小患者产生不利影响。于是,每当一个仆人拿到礼物之后,便示意他们离开房间。
最后,所有的奴仆都走了,只剩下了汤姆和玛咪。
“喏,汤姆叔叔,”伊娃说,“这一绺漂亮的给你。哦,一想到将来能在天堂里见到你,汤姆叔叔,我多么高兴啊!我肯定能见到你的。还有玛咪,亲爱的、善良好心的玛咪!”她说着话,一把搂住了她的老奶妈,“我知道你也会进天堂的。”
“咳,伊娃小姐,没有你,我真不晓得怎样活下去,不晓得!”一心为了主人的女仆说,“兴许就好像把啥东西都从这个家里弄走似的!”玛咪说着不由心中悲痛万分。
奥菲丽亚小姐轻轻地把她和汤姆推出房门后,心里以为人们都走了,然而,她转过身子时,却发现托普茜还站在屋里。
“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她猛然间问道。
“我刚才就在这里,”托普茜抹着眼泪说,“哦,伊娃小姐,我原来是个坏女孩,可是,你不能也给我一绺头发吗?”
“能,可怜的托普茜!真的,我给你。拿着,往后每当你看到头发,就会想到我爱你,想叫你学着当个好姑娘!”
“哦,伊娃小姐,我是在学呀!”托普茜诚恳地说,“可是,天哪,学好可真难啊!兴许是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吧?”
“耶稣知道了这件事,托普茜,他替你难过,一定会佑助你的。”
托普茜用围裙捂着眼睛,一声不吭地由奥菲丽亚小姐送出门去。她一面走,一面把那绺宝贵的鬈发藏在怀里。
人们都走了之后,奥菲丽亚小姐这才把门关好。这位令人尊敬的女人,目睹着这种情景,自己也拭去了不少眼泪,但她最为关注的,还是这种激动人心的场面,对她照料的小病人所可能带来的后果。
在整个过程中,圣克莱一直用手遮住眼睛,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及至人们都散去了,他仍然这么坐着。
“爸爸。”伊娃把手搭在父亲手上,声音轻柔地说。
他突然吃了一惊,身上战栗了一下,却没有应声。
“亲爱的爸爸!”伊娃又叫了一声。
“我不能,”圣克莱站起身来说,“我不能眼看这样子下去。全能的上帝对我太残忍了!”圣克莱在吐出这些字眼的时候,确实流露出悻悻的强调口吻。
“圣克莱!上帝难道没有权利按自己的意志,来安排子民的命运吗?”奥菲丽亚小姐说。
“也许有吧,可是这绝不会让事情更加容易忍受呀。”他转过身去说,一副苦涩、痛苦,而又欲哭无泪的神情。
“爸爸,你让我心都碎了!”伊娃站起来,一头扎进他的怀抱,“你不该这么想!”接着,伊娃呜呜咽咽,放声痛哭起来。这使大家惊诧仓皇,她父亲的思绪也立即转而想到了别的事情。
“乖乖,伊娃,乖,宝贝!嘘!嘘!是我的不是,我有罪。你愿意我怎么想、怎么做都成,只是别让你自己伤心,别这么哭了吧。我听天由命了,刚才说的话真是罪过。”
不一会儿,伊娃就像一只疲惫的鸽子,躺在了父亲怀里;父亲低下头,诉说着能够想起来的温言细语,使她平静下来。
玛丽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冲出屋门,回到自己的卧房,陷入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之中。
“你还没有给我一绺鬈发呢,伊娃。”父亲凄然地微笑着说。
“头发都是你的,爸爸,”伊娃露出了笑意,“是你和妈妈的;还有,亲爱的姑姑要多少,你就得给她多少。我只是亲自把头发分送给那些苦命的人,因为你明白,我去了以后,他们也许会被人们忘记,因为我希望,这会帮助他们记住……你是个基督徒,不是吗,爸爸!”伊娃心存疑虑地问道。
“你干吗问我呢?”
“我也不知道。你为人太好了,我想你一定是基督徒的。”
“怎样才算得上个基督徒呢,伊娃?”
“最要紧的是热爱基督。”伊娃说。
“你热爱他吗,伊娃?”
“我当然热爱。”
“可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呀。”圣克莱说。
“这又有什么两样?”伊娃说,“我信奉他,相信几天以后,我就能见到他了。”孩子稚气的脸上,快乐得热情洋溢,容光焕发。
圣克莱不再说话。这是他曾经在母亲身上目睹过的那种感情,可是,却没有引起他心弦的共鸣。
从那以后,伊娃的病情急转直下,死亡已成定局,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连最盲目轻信的希望,也破除了迷障。她的漂亮卧室已经公开承认为病房,奥菲丽亚小姐夜以继日,承担起了护理的责任,堂弟一家人感到她充任护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可贵。她的手和眼睛都受到过良好的训练,有助于整洁和舒适的各种技艺,也极为娴熟和老到;她时间观念极强,头脑镇定、思路清晰,医生的各种处方和医嘱,记得准准确确、丝毫不差,因此,她就是圣克莱的一切。对于她那些小小的癖性和固执,有些人曾经耸肩摊手,认为这很不如南方习俗的那种无忧无虑和潇洒倜傥。这些人现在也都承认,她恰恰是他们所需要的人选了。
汤姆叔叔待在伊娃房间里的时候很多。这孩子常常给折磨得烦躁不安,心神不定,让人抱着她才有所减缓。汤姆最大的乐趣就是把她纤弱的躯体抱在怀里,时而靠在枕头上,时而在房里踱来踱去,又时而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当湖面送来新鲜的风,伊娃在清晨又十分有精力时,有时他会抱着她在花园橘树下漫步,或者坐在他们坐过的石凳上,给她吟唱他们喜欢的古老赞美诗。
伊娃的父亲也常常这样做,但是,他身体比较单薄,累了时伊娃总是对他说:
“噢,爸爸,叫汤姆叔叔抱我好了。苦命的人!这叫他高兴啊。你不明白,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到的事,他总想替我干点什么呀!”
“我也想啊,伊娃!”她父亲说。
“噢,爸爸,你什么事情都能干,你就是我的一切啊!你念书给我听,你陪我熬夜,可汤姆只能干这一件事,还有唱赞美诗。而且,我也清楚,他抱起我来比你更不费力气,他抱着我很有劲儿!”
其实,想给伊娃做点事的人,不仅仅限于汤姆一人。家里所有的仆人都表示了这种意愿,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尽其所能。
可怜的玛咪心里也渴望看护她的心肝宝贝,然而,由于玛丽扬言说,自己的神志很不好,不可能得到休息,而且,按照她的法度,别的人谁也别想休息,因此,不论白天还是黑夜,玛咪根本找不到机会,去看护伊娃。夜里,玛咪总要给玛丽叫起来二十余次,不是给她揉腿或是找手帕,就是给她冷敷头部或是看看伊娃房间的嚷嚷声是怎么回事,再不然就是光线太强,放下窗帘,或者是光线太暗,拉起窗帘。白天,她想去分担看护她小宝贝的责任时,可玛丽又好像十分精明,不是让她在家里到处奔忙,就是让她在自己身边来个马不停蹄,因此,她只能偷闲见上伊娃一面或是瞥上她一眼。
“眼下,我觉得自己的职责,是格外保重身体,”玛丽总是这样说,“我本来身子就十分虚弱,又担负着照料和看护宝贝孩子的全副担子。”
“的确是这样,亲爱的,”圣克莱说,“我还以为堂姐替你挑了这副担子哩。”
“你们男人说话都一样,圣克莱,就好像当妈的处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不替孩子担忧似的。不过,人人都是这样看的,谁也不体谅我的苦衷!我可不像你,能够一退六二五,推得干干净净。”
圣克莱脸上露出了笑容。看官,你必须原谅圣克莱,他竟然发笑,也是事出无奈。因为,那个小精灵的告别航程是那样令人欣慰而又宁静,她那一叶小小的方舟,是由那么甜美馥郁的和风吹拂着驶入天国海岸的,因此无法意识到死亡的迫近。孩子没有感受到一点痛苦,只是有一种静谧而柔和的乏力,在几乎无知无觉中逐日加深,而且,她又是那么美丽,那么幸福,那么充满爱心和信赖,任何人都无法抗拒那仿佛在她身上飘逸而出的天真和祥和的令人欣慰的影响。圣克莱发觉,一种奇异的宁静贯穿了他的全身。这不是心存希冀——这是不可能的,也不是听任命运的摆布;而只是一种休憩于现在之中的平静。它是那么美不胜收,让他简直不愿意考虑未来;它又宛若我们在秋天璀璨夺目而又温驯和煦的树林里,所感受到的那种灵魂的静谧,色彩艳丽的潮红挂在树梢,最后的流连忘返的鲜花,依然在溪畔怒放。对此,我们更加兴高采烈,因为我们知道,这一切景色,不久必将烟消云散。
对于伊娃的幻想和预感领悟最深的,莫过于把她拥在怀里的、忠心耿耿的汤姆了。对于他,她诉说了那些她不想扰乱父亲心境的话语;对于他,她透露了灵魂在永远摆脱肉体羁绊之前,所感受到的那些神秘的预兆。
最后,汤姆终于不愿意在自己房间里睡觉,而是躺在外面走廊上,准备随叫随到。
“汤姆叔叔,你是怎样活到可以像小狗一样,无论在哪里也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睡觉的呢?”奥菲丽亚小姐问,“我还以为你是个有条不紊的人,喜欢像基督徒那样,躺在床上睡觉哩!”
“是这样,菲丽小姐,”汤姆神秘兮兮地说,“您说对了,不过现在——”
“喏,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咱们说话声音别太高,圣克莱老爷可不愿意听见这个。不过,菲丽小姐,得有个准备新郎[107]来,这你明白呀!”
“你这是什么意思?”
“您还记得吧,《圣经》上说:‘半夜人喊着说,新郎来了。'[108]这就是我天天夜里盼着的事,菲丽小姐。我不能在听不着的地方睡觉,不能啊!”
“噢,汤姆叔叔,你怎么这样想呢?”
“是伊娃小姐告诉我的。上帝会派使者给灵魂报信的。所以,我定准得睡在这里,等这个有福气的孩子进入天国时,他们会把天国大门打开,那时,我们就能看一眼天国的荣耀了,菲丽小姐。”
“汤姆叔叔,伊娃小姐今晚是不是告诉过你,她觉得比往常好些了?”
“没有。不过,今儿早上,她冲我说,她离天国更近了。是他们跟她说的,菲丽小姐,就是那天使,‘那破晓前的号角声’。”汤姆从一首人们喜爱的赞美诗中引用了这句话。
奥菲丽亚小姐和汤姆的这番话,是在一天夜里,十到十一点钟之间说的。那时,她把夜里的一切事情都安排停当,出去闩外面门的当儿,看见汤姆四仰八叉躺在外面走廊上。
奥菲丽亚小姐并不是个神经质或者多愁善感的人,然而,汤姆那庄严肃穆和真挚诚恳的神色,却使她心里悚然一动。那天午后,伊娃一反平常,显得兴高采烈,十分快活。她从床上坐起来,把自己的小饰物和宝贝东西看了一个遍,然后吩咐把它们送给哪些亲人。比起过去几个礼拜以来他们所见到的,她的举动更加活泼,说话声音也更加自然。那天晚上,她父亲来过,说伊娃自从生病以来,似乎她今天特别像她平素那副样子;他跟她亲吻道了一夜平安之后,对奥菲丽亚小姐说:“堂姐,我们毕竟可以挽留住她了,她肯定是比以前好点啦。”他离开时,内心里所感到的轻松,是好几个礼拜以来所没有的。
然而,到了半夜时分那奇异而神秘的时刻!到了脆弱的现在与永恒未来之间的幕布变得来越薄的时刻,报信的使者从天上降临了人间!
房间里传出来什么动静,最初是一个急促的脚步声,是奥菲丽亚小姐在走动。她那天夜里决定通宵不睡,守护她的小病人;到了半夜交更的时候,她觉察出了有经验的护士所意味深长地称作的“某种变化”。外面的那扇门立即打开,在外面值夜的汤姆,顷刻之间惊觉起来。
“去叫医生,汤姆!一刻也不能耽误。”奥菲丽亚小姐说完便穿过房间,“嘭、嘭、嘭”地砸起圣克莱的门来。
“堂弟,”她说,“请过来一下。”
这句话犹如砸在棺材上的泥块,砸在他的心窝上。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转瞬间从床上爬起来,走进伊娃房间,俯下身子盯着睡梦中的伊娃。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令他的心脏停了摆?堂姐弟之间又为什么相对无言?当你看到自己亲人脸上流露出同样表情时,你就会明白,那无法形诸笔墨的表情,令人绝望而又确凿无疑地向你诉说着,你的亲人已经不复属于你了。
然而,孩子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恐怖的印记,有的只是一种高尚而且几乎近于庄严的表情。在那童稚灵魂之中,依稀现出了灵光熠熠的品格,永恒的生命已经破晓。
他们两人死死盯着伊娃,是那样的沉默,连时钟的嘀嗒声,都似乎太过吵闹。不一会儿,汤姆带着医生回来了。医生走进屋,望了一眼,也像其余的人一样默默无言。
“是什么时候有了变化的?”他向奥菲丽亚小姐低声耳语,问道。
“大约夜里交更的时候。”只有这样的回答。
医生进屋时,吵醒了玛丽。她手忙脚乱,从隔壁走进来。
“圣克莱!堂姐!哎哟!是怎么回事啊!”玛丽急匆匆地开口说。
“嘘!”圣克莱声音沙哑,“孩子快死了!”
玛咪听说这句话,飞奔着去把仆人们叫起来。顷刻间,全家上下都下了床,灯影晃动,脚步杂沓,一张张焦急的面孔,在走廊上挤作一团,热泪滚滚地透过玻璃门往里面张望。然而,圣克莱却什么都没听见,什么话都不说,他只瞥见了睡梦中的小人儿脸上的那种神色。
“咳,但愿她能醒过来,再跟我说句话!”他说着伏在她身上,冲着她的耳朵说了一声,“伊娃,宝贝!”
蓝色的大眼睛睁了开来,一丝微笑掠过伊娃的面颊,她想抬起头来说些什么。
“还认识我吧,伊娃?”
“亲爱的爸爸,”孩子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说,同时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可是不一会儿,胳膊又耷拉下来,圣克莱抬头之际,瞥见孩子脸上掠过一阵肉体痛苦的抽搐。伊娃两只小手向上扬着,挣挣扎扎,想要透过气来。“咳,上帝,多么可怕!”圣克莱痛苦地转过身,抓住了汤姆的手,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哦,汤姆,我的仆人,这简直要我的命啊!”
汤姆捧着主人的手,泪水潸然从他黝黑的脸膛上滚滚而下。他仰起脑袋,像往常那样乞求上苍保佑。
“求求老天,快点结束这种痛苦吧!”圣克莱说,“这让我心肝俱裂呀!”
“哦,上帝保佑!这就过去了,这就过去了,亲爱的老爷!”汤姆说,“您瞧瞧孩子。”
孩子躺在枕头上,像疲惫不堪的人一样气喘吁吁,清澈的大眼睛翻上去不动了。哦,那双常常讲述天堂境况的眼睛,在诉说什么?尘世,以及尘世的痛苦已经远去,那张脸上所流露出的胜利的光辉,是那样庄严,那样神秘,甚至遏止住了人们悲痛的呜咽。他们屏住呼吸,鸦雀无声地簇拥在伊娃身旁。
“伊娃!”圣克莱轻轻叫了一声。
伊娃没有听见。
“哦,伊娃,给我们说说,你都见到了什么?见到的是什么呀?”她父亲问。
一丝灿烂光辉的微笑在伊娃脸上掠过。她时断时续地说:“哦,是爱——快乐——宁静!”她一声叹息之后,便由死亡迈入了永生!
“再会吧,亲爱的孩子!辉煌而永生的大门,已经在你踏进去之后关闭。我们再也见不到你那张甜蜜的面庞了。哦,那些目睹着你升入天堂的人多么悲惨!他们醒来时,只能见到日常生活中那片凄凉灰暗的天空,而你,却永远、永远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