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小福音使者[104]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圣克莱躺在走廊的竹制躺椅上,抽着雪茄消遣。玛丽斜靠在卧室窗户对面的沙发上。窗户朝走廊开着,沙发上方,一顶透明薄纱罩帐围得严严实实,以驱除蚊虫的骚扰。由于是礼拜天,玛丽懒洋洋地拿着一本装订精致的祈祷书,装模作样地读着。而实际上,她只是手里捧着打开的书,一阵一阵地打着瞌睡而已。

奥菲丽亚小姐经过查寻之后,终于打听到了一个卫理公会的小礼拜堂,可以坐马车到达那里。此时,她忘记汤姆驾车出门参加礼拜去了,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伊娃。

“嗨,圣克莱,”玛丽打了一会儿盹之后,说,“我得派个人到城里把老大夫波西请来,我肯定是心脏出了毛病。”

“嗯,何必请他呢?给伊娃看病的大夫,医道好像也不错嘛!”

“治要紧的病我总信不过他,”玛丽说,“我觉得自己的病是越来越重啦!这两三天夜里,我一直在琢磨自己的病,疼得很厉害,身上觉得跟以往很不一样。”

“哦,玛丽,这是由于你心情不好,我看不是心脏的毛病。”

“当然你会认为不是的,”玛丽说,“我早就觉察到这一点了。要是伊娃咳嗽,或是略微有什么小毛病,你准会大惊小怪,可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要是心脏病特别对你合适,那自然我就相信了,”圣克莱说,“我刚才不知道是这么回事。”

“哦,我只是希望,你别到时候连后悔也来不及了!”玛丽说,“不过,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是对伊娃的担心害怕,对我们宝贝孩子的不胜操劳才得上心脏病的。我早就怀疑有心脏病了。”

玛丽提到的“不胜操劳”,是很难予以说明的。圣克莱不声不响,在心里对自己做出了这样的评论,然后又像个硬心肠的丈夫那样,接着抽起雪茄来。终于,一辆马车驶到走廊前面,伊娃和奥菲丽亚小姐下了车。

奥菲丽亚小姐径直走进自己的卧房,把女帽和披肩收拾起来放好。她办事一向如此,不做好这些事,对任何话题绝对不容置喙。这时,伊娃听到圣克莱呼唤,已经走进来,坐在他的膝头上,把他们参加礼拜的情形,讲给他听。

不一会儿,从奥菲丽亚小姐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尖叫声。这个房间与他们坐在里面的房间相通,也与走廊相通。他们又听得奥菲丽亚小姐正在怒气冲冲,呵斥着什么人。

“托普丝[105]又搞了什么新的鬼花头?”圣克莱问,“我肯定这场吵闹是她引起来的!”

片刻之后,奥菲丽亚小姐义愤填膺,把那个犯了过失的女孩拖了出来。

“喏,到这里来!”她说,“我非给你家老爷说说不行!”

“这次是怎么回事?”圣克莱问。

“怎么回事?我可是再也不愿意为这孩子白费心血了。简直完全不能容忍,凡是有血性的人,谁都受不了!这不是,我刚才把她锁在屋子里,找了一本赞美诗叫她念。可她呢,竟然找到了我放钥匙的地方,走到我的衣柜那里打开,拿出一块缀帽子用的花边,把它切成一块一块的,给洋娃娃当衣裳穿!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这种事!”

“我不是给你说过嘛,堂姐,”玛丽说,“你早晚会晓得,这些玩意儿,你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就长不出出息来。要是按我的心意,”她责怪地望了圣克莱一眼,“就把她拉出去,叫人用鞭子狠狠抽一顿,恨不得抽得她爬不起来才好哩!”

“这我一点都不怀疑,”圣克莱说,“女人那令人艳羡的管教办法,我心里有数!要是依着她们的意,还不把马或仆人打个半死啊!我见过十好几个这样的女人,更不用说男人啦。”

“像你那副遇事没有主心骨的德行,什么事都办不成。”玛丽说,“堂姐通情明理,现在看得跟我一样明白了。”

奥菲丽亚小姐充其量只能气愤到一个彻头彻尾的管家人所应有的份儿上,她的怒火全是由于那孩子的狡诈和浪费所引起来的。其实,不少女看官恐怕也不能不承认,倘若处于奥菲丽亚小姐的地位,自己也非生气发火不可。然而,玛丽的话她却不能接受,因此火气反而减弱了一些。“说什么我也不能那样对待这孩子,”她说,“不过呢,圣克莱,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我教导了一遍又一遍,说得口干舌燥,打过她,也想尽办法惩罚过她,可她还是原来那样。”

“到这儿来,托普丝,你这个小猴头!”圣克莱喊着叫女孩到他那边去。

托普茜走了过去。圆圆的黑眼睛一眨一眨闪闪发光,里面交织着害怕和她平素那古怪的滑稽神色。

“你干吗要这样呢?”圣克莱问,心里对她那表情也不由觉得好笑。

“也许是我心眼儿太坏了吧,”托普茜假惺惺地说,“菲丽小姐也这么说来着。”

“奥菲丽亚小姐为你费了这么多心血,你看不出来吗?她说自己已经尽了一切努力了。”

“天哪,是这样,老爷!我原来的太太也总这么说。她打起我来要厉害得多了,还常常揪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脑袋往门上撞哩。可这对我压根儿没好处!我想,就是他们把每一绺头发都揪下来,也不会管用。我太坏了!天哪!我不过是个小黑鬼罢了!”

“哼,那我只好不管她的事了,”奥菲丽亚小姐说,“我再也操不起这份心了。”

“那好,我只想问一个问题。”圣克莱说。

“什么问题?”

“嗯,如果你们的福音毫无力量,连一个异教孩子,而且是待在家里、由你自己管教的孩子,都拯救不了,那么,派遣一个倒霉的传教士,带着福音到成千上万这样的人中间去,又有什么用处?恐怕在你们千百万异教徒当中,这个孩子算得上个好样板吧!”

奥菲丽亚小姐并没立即做出答复。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观察着这一幕的伊娃,这时悄悄朝托普茜打了个手势,示意她跟着她出去,原来,走廊的一角有一个玻璃房间,是圣克莱当书房用的。伊娃和托普茜就是钻到这里面不见了。

“伊娃这是在干什么呢?”圣克莱说,“我倒想去看个究竟。”

说着,他踮着脚走过去,撩起了玻璃上的门帘,向里面望着。不一会儿,他一根手指贴在嘴唇上,悄悄朝奥菲丽亚小姐打了个手势,叫她过来看。只见两个孩子坐在地板上,脸的侧面向他们。托普茜仍然是平素那副满不在乎、滑滑稽稽、无动于衷的神气,可是对面的伊娃,却动情得满面绯红,大眼睛里噙着泪花。

“你怎么这样淘气呢,托普茜?你干吗不想学好呢?你就谁也不爱了吗,托普茜?”

“压根儿不知道爱,我爱糖果这样的东西,没有别的。”托普茜说。

“可是,你爱你爸爸妈妈呀!”

“压根儿没有爸爸妈妈。这你晓得,我也跟你说过,伊娃小姐。”

“哦,我知道,”伊娃伤心地说,“可是,你就没有兄弟、姐妹、姑姑,或者——”

“没有,谁都没有。我什么东西、什么人都没有。”

“不过,托普茜,只要学好,你就会——”

“我学得再好,也只能是个黑鬼,”托普茜说,“要是能剥层皮,变成白的,我倒乐意。”

“你就是长得黑,人们也爱你呀,托普茜。只要学好,奥菲丽亚小姐就爱你。”

托普茜生硬而急促地笑了一声。这是她表示不相信的一贯方式。

“难道你不这样看吗?”伊娃问。

“不这样看。我是个小黑鬼,我叫她受不了!她宁可叫只癞蛤蟆碰她,也不叫我碰她!谁也不爱黑鬼,黑鬼啥也不会干!我才不在乎哩。”说着,托普茜打起了呼哨。

“哦,托普茜,可怜的孩子,我爱你呀!”伊娃突然一阵心潮澎湃,把自己白皙瘦削的手搭在托普茜肩头,“我爱你,因为你没有爸爸妈妈,也没有亲人,因为你是个受到虐待的苦命孩子!我爱你,希望你学好。我身体很不好,托普茜,我觉得自己活不了很长时间了,看到你这么淘气,我心里真难受。希望你为了我,当个好孩子吧。我跟你在一块儿,待不多久了。”

黑女孩那双犀利的圆眼睛里,荫翳着蒙蒙泪水,大颗的晶莹泪珠,一颗颗重重地落在白皙的小手上。是啊,就在那一刻,一丝真诚信仰的光线,一缕超凡之爱的光线,照射进了她那异教灵魂的黑暗之中!她脑袋伏在两膝之间,抽抽咽咽地痛哭起来。而美丽的伊娃,这时正弯着腰,站在她面前。那景象,宛若光明天使救度罪人的一幅图画。

“可怜的托普茜!”伊娃说,“耶稣普爱众生,你知道吗?他愿意爱我,也愿意爱你。他像我那样爱你,只是爱得更深更深,因为他出类拔萃。他一定会帮助你,做个好孩子。最后,你能够进天堂,永远当一个天使,就像你是白人一样。你就想想吧,托普茜!你也能成为一个光明天使,汤姆叔叔唱的赞美诗里的天使。”

“哦,亲爱的伊娃小姐,亲爱的伊娃小姐!”托普茜说,“我想学好,我想当个好孩子呀!可以前,我对这个一点也不在乎。”

在这当儿,圣克莱放下了门帘。“这使我心里想起了母亲,”他对奥菲丽亚小姐说,“她告诫我的话很有道理。她说,如果你想让盲人看见东西,就必须像基督那样一厢情愿地去做,就得把盲人叫到我们面前,把自己的手放在他们身上。”

“我一向对黑人抱有某种偏见,”奥菲丽亚小姐说,“而且,的确不愿意那孩子碰自己,我受不了。可是,没想到她竟然看得出来。”

“你别不信,哪个孩子都看得出来。”圣克莱说,“什么事都瞒不住他们。我相信,不管你怎样教孩子有所长进,也不管你替他做多少具体的好事,只要你内心对他仍然深恶痛绝的话,那就绝不可能激起他的一丝感激之情,这看起来非常奇怪,但事实上,又的确如此。”

“可我不知道怎样消除这种情绪,”奥菲丽亚小姐说,“我真讨厌他们,特别是托普茜。我怎样才能不讨厌他们呢?”

“伊娃似乎明白这一点。”

“是啊,她爱得那么深切!说到底,她的举动,简直像基督一样,”奥菲丽亚小姐说,“但愿我像她那个样子就好了。她也许能教我学到一些东西。”

“事情果然是这样的话,那么,用小孩子来教老门徒的事,也不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了。”圣克莱说。